58 番外:不可心動 (1)
在無數個意識朦胧的、細微的瞬間裏, 姜月章會覺得對不起阿沐。
是阿沐,是歸沐苓,是多年前那個單刀沖入敵陣、為了他連命都能不要的少女。
而不是睡在他身邊的這個人。
在無數個細節裏, 姜月章會沉默地、痛苦地承認:是的,他對不起阿沐。
他違背了對她的誓言。
違背了他說過的, 只會娶她一個人、喜愛她一個人的誓言。
因為他對身邊這個人動心了。
再如何掩飾、如何否認, 如何通過告誡他也告誡自己的方式, 來劃出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他也終于不得不承認:他的的确确, 對裴沐動心了。
身為帝王, 對臣子心動。
身為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心動。
身為守誓之人, 對誓言之外的人心動。
他真是……
讓他自己也看不起。
……
姜月章遇到裴沐那一年, 也是大齊初立的那一年。
昭陽城剛剛被定為首都, 皇宮還在修葺,有一半的地方都沒有完成。那座黑色為主的宮殿陰沉沉地、威嚴地伫立在天地之間, 誰能想到, 皇帝其實只能住偏殿,其他宮人更是只能先擠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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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辦法,天下初定, 一切都是忙碌、快速又倉促的。
最重要的是頒布能通行天下的制度,迅速将齊國之治轉化為天下之治, 先初步令江山穩固。這些才是當務之急,宮殿住所之類,算得什麽?
同樣的, 他的骨痛雖然磨人,卻也并非不可忍受之事。
況且, 這骨痛還是那一年留下的後遺症。自從他親眼目睹心愛的少女墜崖、為他而死,他就患上了這擺脫不去的骨痛。
曾有術士說,這是“前世之因”,是前世的他自己的誓言束縛。姜月章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卻又出于某種說不分明的好奇,問那術士,那會是什麽樣的誓言。
術士說,那是必須去保護什麽人、絕對不能傷害什麽人的誓言,通常在主仆之間使用。能夠延續到今生,那施術之人的力量真是讓人敬畏。
姜月章覺得這個說法很可笑。他是帝王,年紀輕輕便一統四海、富有天下,誰敢讓他做仆人?便是前世,那也是大不敬。
他覺得術士招搖撞騙,揮揮手,将他趕走了。
幾個月後,為了清理六國餘孽,大齊展開了一場追捕,無數心懷不軌的術士、修士落網。其中,也包括那個為他看病的術士。
姜月章十分惱怒,覺得自己果然被騙了。
當時就該殺了那胡言亂語的術士。
這一次,術士被殺了,其他很多人也被殺了。為了震懾天下,他采取了殘酷的做法:令軍隊監督,讓罪人們自己挖出巨大的坑洞,再将這四百餘名罪人反手綁起,統統扔進坑中,活活掩埋。
活埋他們的時候,旁邊還在燒毀大量竹簡。那是六國的史書,還有許多記載着陰私術法的竹簡。
火焰将竹簡燒得“噼裏啪啦”,一個個爆裂、焦黑,最後被徹底毀滅。術士們也在怨恨的詛咒中被黃土掩埋,最後成了堅實的平地。也不知道坑填平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徹底死去。
他就是這樣厭恨六國餘孽,也就是這樣厭恨術士。
他總是認為,是他們挑起戰亂、蠱惑人心,還在大齊建立後,不斷試圖給他找麻煩。
――蠢貨,蛀蟲,無能又煩人的老鼠。
統統都該死。
這是他心中從未動搖的認知。
但也就因為這認知太堅固,他根本不會費神去細思。實際上,在焚書坑士這件事完成之前,他已經在着手處理其他事了。
那據說慘烈的現場,他根本沒有去看。為何去看?哪裏值得看?
他只需要思考、做決定,其餘一切,自然有人代勞。
身為統治者,無論是否天生心硬,都會在後天裏被培育出“冷酷”這一特質;因為人就是這樣一種生物,對于親眼見到的、親手觸及的事物,才會真正有所感觸,但如果只是高高坐在殿上,對自己看不見的人和事指指點點,那就什麽主意都想得出來。
看不見的人,就不是人;聽不見的哭泣,就不存在。
作為帝王,他只需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酷,保持與所有人的距離,确保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腳下、忠實地執行他的命令。一個龐大的帝國要真正按照某個人的心意運轉,那就只能将那一個人的心意視為心意,而其他人都只是執行這份心意的工具。
只有他一個人是人,其他人都是也只能是棋子。
這就是帝國運行的本質。
否則,就會産生種種問題。
也因此,帝王必須是多疑的。他必須對每一個人保持懷疑,無聲地告誡所有人“忠君愛國如何重要”,還要随時考驗他人的忠心。
像宮中養的樂隊,奏樂之時,每一聲響都要按照計劃發出;每一個音調,都要在奏樂人的控制之下。
帝國就是一支永不完結的樂曲,而帝王就是永不停歇的奏樂人。
因此,“多疑”并非貶損,而是對一位帝王的誇獎。
即便姜月章由于少時的經歷,性格比常人更多疑、更冷酷一些,這也不算什麽。只要具備雄才大略,稍微多疑一點,反而更加有利于國家。
他是如此理所當然地、堅定地相信着這一點。
因此,當他在禦醫館裏見到那個炸了煉丹爐的年輕人時,第一反應也是懷疑:十九歲的煉丹師?太年輕了。炸了煉丹爐,這得是多差的能力,那他是如何通過禦醫館的初選的?誰的關系、人脈?他來歷為何,有何居心?
他還記得自己同她說的第一句話――同裴沐說的第一句話。
“那是誰?舉止不端,罰他五十棍。”
他其實忘了自己當時是真的生氣還是如何,但周圍人突然就跪倒了一片。禦醫館裏鴉雀無聲,盛夏的陽光将庭院中的樹葉照得翠綠刺眼,方才還尖叫的蟬鳴也熄滅了。
那麽,好吧,既然天地也都噤聲,他應當是有些生氣的。那一年他二十歲,修為卻已經十分高明,發怒時會引動風雲,也讓無數沉默降臨。
而無數沉默之中,她是唯一的例外。
她原本背對着他,對着那被炸毀的煉丹爐,有點呆呆似地。等他一出聲,她就扭過頭,臉上還有一點黑色的硝煙痕跡。
可那點痕跡,絲毫無損于她的美貌。
……他記得自己的心跳。
熱烈的陽光從茂密的枝葉間漏下,斑駁地落在她身上。她的肌膚是白玉般的晶瑩細膩,輪廓柔和如好女,但眉眼又有刀鋒般凜冽的銳意;鼻梁很高,鼻頭卻小巧,嘴唇的形狀在似笑非笑間,還有一點潤澤的光。
黑如檀木的長卷發像模像樣地梳起來,卻還是落下不少碎發,顯出幾分不愛打扮的散漫随意。
強烈的陽光。
強烈的美麗。
年輕剔透、不辨男女的美麗,如傳聞中的山水精靈、飛仙神明。
他幾乎是用全部的力氣,克制住了那一分本能的、代替嘆息的呻吟。他的心在跳,骨頭在發痛,卻又是一種暖洋洋的痛,是克制不住的、戰栗一般的……
……讓他分不清的感覺。
那個人是誰,是誰?他着了魔一樣地想。
她眨了眨眼,眼裏明亮的光也眨了一眨。那些細碎的光影、若有若無的笑意、天真的好奇……它們全都交彙在一起,水波一樣地編織又蕩漾,在他們之間折射強光,看得他頭暈目眩,喉頭都發澀,幾乎不能說出話。
“我……草民不是故意的。”
她的聲音也介于男女之間,是少年般的清亮明麗。
她就那麽無所畏懼地、脊背挺直地走過來,一雙凜冽又美妙的眼睛無辜地看着他。她每眨一次眼,就讓那些水光晃動不止。
晃得他心尖發顫。
他只能勉強說:“過來。”
過來――近一些,再近一些。可近一些之後要如何?
不行,不可以……他曾經立過誓。他發誓将所有柔情都留給一個人,而那個人早已逝去。
所以,不可以。
這只不過是一張臉,是倉促的偶遇,是膚淺的欲念。這只是一個空有皮囊的美人,甚至還是個男人,這個人什麽都不是,是卑賤的庶民,是不知來歷的陌生人,不配、不如、比不上、何德何能……
她走到他面前,規規矩矩地行禮:“見過陛下。”
……她真美啊。
他戰栗地、魔怔一樣地想:這個少年,美麗得太過了。這樣一個出衆的美人,怎麽可能是山野間寂寂無名之輩?每年都有人去天下尋美,可為何誰都沒有找到他?如果早些找到,如果,如果……
早些找到,能如何?
一瞬間,違背誓言的壓力、負疚、自我譴責……統統化為令人窒息的束縛,牢牢捆綁住了他心中那無數魔怔的念頭。
……這只是欲念而已。他嚴厲地呵斥自己:只不過是欲念罷了。
他也二十歲了,生命中從沒有過女人,所以乍一看見符合他胃口的人……少年……
只是欲念。
都怪裴沐長得太不辨男女了!他怎麽能,怎麽能……
她微微擡起頭,露出一點大膽又狡黠的表情,聲音卻還是那樣無辜乖順:“陛下?”
……住口。閉嘴。不要說,不要眨眼,不要笑。
欲念,欲念,全都只是欲念。
他反複勸自己,本能地、無意識地勸自己;他羅列出無數理由,編織出無數借口,在這短短剎那間去極力地貶低她,最終才能勉強克制住自己。
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強迫自己相信:不錯,裴沐只是他的欲念。
就這樣,他信了。一廂情願地相信了這個他自己給自己找的借口;蒼白虛弱,卻伫立了此後多年的借口。
後來,裴沐曾問他,如果初見之時,他不是碰巧骨痛發作、一把将她拉進懷裏,發覺她竟然能克制他的骨痛,從而被留在他身邊……那他會怎麽做?
“陛下真會打臣五十棍麽?”
她問的時候,正被他摁在身下,衣領都給拉歪了,露出一截清晰的、單薄的鎖骨,還有晶瑩玉潤的肌膚。他盯着那一小塊皮膚,心不在焉,忍不住俯首去親,再吮出一小塊紅印。柔滑細膩的觸感,真想讓人繼續……
他忍耐着。每回親昵時,他都不得不忍耐;所有沖動,都只能通過親吻釋放,不能有更多。
“陛下……陛下!”
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遠離她,甚至移開目光不看,才能維持住自己從容的外表。看似的從容。
他回答:“裴卿那時膽大妄為、技術粗疏,竟當着朕的面捅了那麽大的窟窿,還來問朕會不會真的打你?裴卿,你能只被打五十棍,就該慶幸了。”
她懶洋洋地躺在榻上,烏黑的長發襯着雪白的肌膚,眼裏映着燈火,每一次眨眼仍舊能織起水波,一直晃到他心裏;是水波,卻燒起幹渴的大火。
這小狐貍露出狡黠的笑,目光透着一點讓他咬牙暗恨的清醒:“你騙人。你肯定不會打我,也不會殺我。”
他覺得自己必須不高興,因為他要維持帝王的威儀。所以他眯起眼,居高臨下地俯視她:“裴沐,你是否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她剛剛還在笑的――現在其實也還在笑,可他一說完,她眼裏那惹人的波光就倏然熄滅。她抿了抿唇,像是有點受傷。
他心中突然一跳,又一燙。是後悔……可他不該後悔不是麽?他沒有心動,沒有在意,所有此刻的親密和肌膚相貼,都只是因為欲念。
所以他什麽都沒說。
他只是俯身下去,又在最後關頭錯開,只将她抱進懷裏。他緊緊抱着她,用一種極度暧昧卻仍還不算越界的方式,耐心而細致地傾瀉心中燒不盡的火焰。
這是欲念……只是欲念的火,和欲念的發洩。
他沒有背叛誓言……他沒有。
但當一切都歸于平靜,他熄滅燈火,像野獸珍藏獵物那樣抱着她;當他盯着邊上搖晃的紗幔,盯着窗外隐隐約約的星光,這時他卻克制不住地想:對,他不會殺她,不會打她。
當時初見,她是那樣帶着一點笑意回頭,比盛夏的陽光更明媚、比最熾烈的火焰更滾燙,一眼就撞進了他眼底,燒得他心發燙。
他怎麽可能将自己的心摔在地上?
他明明……
不能再想了。
無數個類似的時刻,他總是能用最後的神智,成功制止那份狂熱的追逐――狂熱得近乎帶了癡念。他告訴自己,他沒有心動,所有的擁抱和松懈,都只是人類的欲望使然。
當人類暫時向獸性的欲望投降,順從野獸一樣的欲望去為所欲為,那麽人也就成了野獸。而野獸是不會心動的;野獸只有欲望。
他在黑暗中閉眼,而每一次的這種時候,他也還是會緊緊抱住她。
盡管,他總以為這是裴沐,是盛夏偶遇的美麗少年,是“他”。
……
人一旦害怕什麽,就會極力去否認什麽。而越是靠近他所害怕的事物,他的否認也就會越發激烈。
因此,他總是時刻不停地審視着她。
他審視着裴沐,不停地懷疑,不停地假設:她的身份來歷有問題,她的目的有問題,她的能力有問題……
或者,她說的某句話有問題,做的什麽事有問題。
有一段時間他懷疑她懷疑得很厲害,恨不得每一句話都掰碎了去細細查看,非得找出她的問題不可。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貶低她,可以将她推開,可以告訴自己“她也不是那麽好”。
她辛辛苦苦為他煉制好丹藥,耐心地去教禦醫館的老學究們如何去做,卻總是失敗,他冷眼旁觀着,懷疑她是故意藏私,于是有意無意出言諷刺。
她百般解釋,後來大約看出他誠心挑刺,她就閉口不言。但那一天,她當着他的面,拉着禦醫館的醫令,将同樣的藥材分成兩份,然後同時煉丹。
這還不算完。等煉好了,她将丹藥拉出來,讓他察看兩者有何不同。
他看不出來。
而且說實話,他望着她被煙火熏黑的臉、冷冰冰的神情,其實心裏……已經有些後悔了。不,他并不擔心傷了她的心――怎麽可能,他又沒有心動,他只是覺得,只是……
她犯了倔,這樣不高興,之後床笫之間也不大會有樂趣吧?
不錯,他一定就是擔心這一點。他只是擔心這點淺薄的欲念。
“好了,裴卿,夠了。”他沉下臉,試圖用威嚴壓倒她的氣勢,“朕知道你沒有二心,下去……”
他話都沒說完。
她已經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她竟然在兩爐丹藥裏各抓了一把,全都塞進了自己口中。
“……裴卿!”
丹藥入口即化,她已經是“咕咚”一聲給咽了下去。從頭到尾,她都用那雙水波蕩漾的眼睛瞪着他。
而後她不顧他的呼喚,自己轉身跑到了殿外。
那是個冬天――也是一個下雪的夜晚,她一口氣跑到殿外,直直跪在了雪地裏。
單薄的身影,遠遠看去那麽一個小小的人,倔強地跪在雪地裏。
他心髒深處有什麽東西猛地抽搐幾下,疼得他想發怒。
“你這是做什麽?!”
他氣極了,大步走過去。一路上的宮人、臣子,全都“呼啦啦”跪了一片,他惱得很,心想怎麽別人都能乖順地臣服,就裴沐要犯倔、要和他卯着來?
“起來!誰允許你跪在這兒的!”
他伸手去拉,可她竟然推了他,還使勁兒打了他一下。真是膽大妄為,她不怕掉腦袋?
她看上去好像真的不怕。她還在憤怒地沖他張牙舞爪,喊道:“我吃了藥,就在這兒跪一整晚,衆目睽睽,我也沒法再做別的!要是丹藥真有什麽問題,我就死在這兒,也不用給我收屍!”
他目瞪口呆。
從來沒有人這樣吼過他,這樣的氣勢……剎那間,他竟恍惚分不清時空,還要以為這是當年的茶陵山脈,面前氣勢洶洶的是那個他發誓珍愛的少女。
連周圍的雪都這麽像。
可分明不是。分明不是……對不對?
他回過神,陡然就為了自己的錯覺而惱怒起來。他怎麽能對着裴沐想起她?她是他少年時最珍貴的夢,誰也不能同她媲美。
他突然就憤怒了。如果說剛才的憤怒還夾雜着一點好笑,現在的憤怒就是真的憤怒。
盡管……這憤怒真正朝向的,其實是他自己。
“你要跪,便跪着罷!”
他冷冷說着,拂袖而去。
那一夜在落雪。宮中四處懸了燈籠,紅彤彤的,照得地上的雪也紅彤彤。
他沉着臉,吩咐宮人不準進來打擾,也不準去理裴沐。當時英華宮還在修繕,他自己一個人睡在紫雲殿裏,突然發現床格外大,也格外空。
他翻來覆去睡不着,起身推開窗戶,看見星鬥移轉,發現已經是後半夜。她已經跪了超過兩個時辰了。
他僵硬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給自己找了個借口:他覺得身上有點疼,多半是骨痛要發作了。第二天他還有早朝,今夜骨痛的話,明日處理政務說不得會出差錯。
連外衣都沒披,他轉身就走,而且越走越快。
黑洞洞的天和地面紅彤彤的燈火交織,襯得連接天地的大雪越發茫茫。他走過冰冷的走廊,遠遠就看見臺階下一個人影。她還是直直跪着,筆挺如劍,動也不動。
他的心又開始抽搐,骨頭也好像真的開始疼痛。
“……裴沐!”
心在痛,骨頭在痛,連帶太陽穴都突突跳着,讓他整個頭都在痛。他忘了自己走過去時,都憤怒地數落了什麽、數落了誰,但他記得她有點遲鈍地擡頭,嘴唇凍得有些發紫,臉上帶着一點驚訝和淡淡的迷惘,似乎連他是誰都分不清了。
他身上疼得更厲害。
“都愣着做什麽――叫禦醫!拿鬥篷……算了,滾!真沒用,朕自己來!”
他一把将她抱起,轉身走回殿裏。她那麽冰涼地靠在他懷裏,所幸還有呼吸。
那一年……是了,那是他們相遇的第一年發生的事。那一年的冬天他們第一次爆發激烈的争執,她跟他賭氣,可靠在他懷裏時,還有溫熱的呼吸吹拂到他頸上。
那一次,她好像還說了什麽。
當她遲疑着來擁抱他,委屈得眼睛都紅了、卻堅持不肯掉眼淚時,她似乎低低地說:“姜月章,你不要再這樣懷疑我了。你再這樣對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然後,他說了什麽呢?他回答了什麽,還是他根本沒有回答?
多年後,他想起這件往事,記起那寒冷的冬夜、明澈的星空,記起她低低的聲音、含淚的表情,卻唯獨不記得他自己說了什麽。
興許,他什麽都沒說。
因為他總是覺得,他并不愛她。
……
他漸漸發現,裴沐性格倔強極了,而且還有很多桀骜不馴在裏面。
她面上對他恭敬又順從,被他抱着的時候更是會露出甜膩膩的、叫他忍耐得愈發艱難的模樣。
但是,她絕不肯真正臣服于他。
有時他們争執,她氣極了,就會背過去小聲說“姜月章你好煩”,還以為他不知道。有時她是被他撩撥得情動,迷蒙時叫他的名字,像一只突然變得傻乎乎的小狐貍,還不知道自己漏了馬腳。
他理當生氣的,是不是?誰敢直呼帝王的姓名,誰敢僭越那根看不見卻又切實存在的君臣之線,誰敢真的在皇權之下悄悄擡眼,對他眨眨眼、再笑一下?
她這樣,弄得他一點都沒有帝王的威儀。旁人看了會怎麽想?有她這樣一個能左右他情緒的人在……
不,她怎麽可能左右他的情緒。只不過是他多留了一些餘地、多給了一些優待。這是帝王的特權,是皇權淩駕于所有人的特性;如果他不能以權謀私,在律法之外去容納自己的欲念,那這權力又有何滋味?
其實那時候他已經有點魔怔了。
從他遇到裴沐的第二年起,在無數次輾轉反側、內心煎熬裏,他已經有點魔怔了。他千方百計,想要說服自己她只是他欲念的承載體,另一方面又一次次放下底線、一次次推翻自己設定的規則,去滿足她、縱容她、給她更多。
他給她地位,給她錢財,給她寵愛,但與此同時,他又不肯真的對她好聲好氣、溫柔相待。反而,就像他不斷對自己強調的那樣,他也反反複複地對她暗示,說她只是個寵物、玩意兒,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他也不知道是什麽。讓他如此上心、如此牽腸挂肚,如此恐懼于自己會違背當年誓言、背叛當年那個少女的人……
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麽?
他不知道,但他将自己的想法貫徹得很好。
甚至是太好了。
早些年,她對他還有些小性子,會撒嬌,會說漏嘴喊他“姜月章”,會在莊嚴肅穆的祭祖場合,放肆地對他偷偷笑一下,還趁別人不注意時來踮腳親一下他。
有時候她還會傻裏傻氣,跟他說:“陛下,我會保護你。”
他總是笑,不以為意:“裴卿能保護我什麽?”
她的一切都是他賞賜的,她怎麽能以為自己有保護他的能力?
他的輕慢令她不悅;她氣鼓鼓的,又成了一只怄氣的小狐貍。
“我一直在保護你!”她生氣地說,竟然是真的有點生氣,“姜月章,你就不能更相信我一些麽?你好煩啊!”
又開始說這些任性大膽的話,真是不怕掉腦袋。
他就會摸一摸她的頭,俯身從她的嘴唇親吻到脖頸,确認這顆可愛的腦袋還好端端地待在她脖頸上。
她曾經是那樣率真、大膽、熾熱如火的人,笑起來比盛夏更明媚,眨一眨眼就能讓他心旌搖蕩。
但到了後來,不知道從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開始,她就不再這樣做了。
她變得沉靜,也變得能幹。他時常能聽某位朝臣說到“裴大人的功勞”,他知道她既能明察秋毫、聽審刑獄,又能解律釋法、修訂律令,還長袖善舞,叫朝中人人誇她。
還是個憐憫百姓的性子。她拿的俸祿、貪的賞賜,大半都散給了慈幼局,還有城裏城外貧苦的民衆。他都看在眼裏,而且,也很滿意她默默做事、從不自誇也不邀功的态度。
其他臣子哪有她的能幹、她的懂事?表面嬉笑怒罵、大膽放肆,其實心裏有杆秤、有底線、有格局,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樣樣都清楚。
他的阿沐,真令他很有些驕傲。
這樣的阿沐,哪怕是皇後也做得……不,這只是個比方,是随口的舉例,他肯定不是認真這麽覺得的。
他總是這麽搖搖頭,将那念頭甩開。
他的阿沐的确值得更好的前途。
但每當有臣子試探,說是不是該給裴大人一個別的職位、叫她發揮所長時,他總是斷然拒絕。而且,他還會是很不高興地拒絕。
這些人都在想什麽?是,阿沐是能幹,可如果她離開了皇宮,那他怎麽辦?他……
與往常一樣,他總是能夠及時地扭轉心中念頭:阿沐如果離他太遠,他骨痛發作時怎麽辦?他想要抱她的時候怎麽辦?這天下都是皇帝的,她也是皇帝的;一切運轉,都首先要滿足他。
她是他的欲念,是他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一個符號,所以他不準她離開。
但有時,他也會不經意地有些苦惱:他如此限制她的去路,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有怨言?
如果她怨他……又怎麽辦?
她十九歲那年來到昭陽城,此後一直在他身邊。按着大齊的情形,她早該成家,早該有自己的後代,早該在新年夜裏與家人團圓、舉杯歡笑,而不是在他懷裏仰首承恩。
但一想到那模模糊糊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裴沐與其他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畫面……
他心中那把陰郁的、妒忌的火焰就無限蔓延,還淬了毒,如同能将整個昭陽城都燒穿。
他想得入神時,手裏“咔嚓”一聲響――竟是生生捏碎了手裏的玉盞。
“……陛下這是做什麽?”
那是個新年夜,她抱着一大堆東西匆匆過來,驚訝地出聲。
他回過神,見她已經扔了手裏那些零碎玩意兒,皺眉跑來,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說:“你怎麽這樣對自己,都出血了……碎片都紮進肉裏了!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說着就去拿藥箱。和那放肆的數落相反,她動作小心翼翼,溫柔細致地為他清理傷口。垂眸時的面容,顯得那麽溫柔,仿佛天下只有他一人對她重要。
他心中的毒液倏然蒸發,所有的妒火都消失無蹤。他心滿意足地望着她,甚至有些後悔剛才怎麽不再用力一些――紮進去的碎片更多,她就會更心疼一些,也會清理得更久一些。
這是他的,他的……
什麽?
不管是什麽,反正都是他的。
他問:“阿沐先前去了何處?群臣宴你不在。”
“臣去宮外了。”
“為何?”
她有些奇怪地擡眼,語氣仍舊恭順:“新年有夜市,臣想去看看熱鬧,前幾日與陛下說過,陛下同意的。”
哦……但他忘了。
這是一件怪事,他怎麽會忘記這麽重要的事?他皺眉想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那時她坐在他懷裏,他根本心猿意馬,滿眼都是她的體溫和香氣,其他什麽都是敷衍。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朕知道。”
她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可她什麽都沒說,只抱起藥箱,走去一邊。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怔怔。她怎麽什麽都不說了?他還以為她會嘲笑他幾句,或者撒嬌似地抱怨幾句,說不定還會叫她“姜月章”。過去她明明會這樣,過去……
那已經是幾年前了?
他突然就有點心慌。
那時,他們已經在英華宮。這座宮殿遠比紫雲殿更氣派、更高大,冬季溫暖如春,還有無數精致的燈盞,将夜晚裝扮如白晝。
但每次他們兩個人單獨在這裏,他總是覺得這裏太大了。太大,顯得空曠,也像他心裏空落落的,似乎随時都能在這裏弄丢她。
“裴卿!”他猛地站了起來,差點就要失态地追上去。
“……陛下?”
她回過頭,有點困惑,卻還是那麽溫順。英華宮的光影落下來,上頭的青鸾銅燈投下精致的影子,正落在她腳邊。
他心裏模糊飄過一個想法:如果裴卿是女子,穿皇後的裝束也一定好看……
這個想法太過荒謬,也太讓他戰栗,所以被他迅速地、本能地丢到一邊,拒絕想起也拒絕細思。
可他還是在審視她。
不是懷疑的審視,不是帶着抗拒、敵意的審視。他審視她,以一種男人看待情欲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因為是新年,她換了紅色的便服,頭發也松散地紮起,用的是他送的發帶。鮮亮的、用金線繡了圖樣的大袖長袍,襯得她膚色愈發潔白,眉目也多了一絲豔色,而那多年沉澱下來的寧靜和溫柔,竟也絲毫未被掩蓋,反而與那奪目豔色融合,令她如神人降世,渾身都在發光。
他簡直是頭暈了。在一點醉酒似的暈眩裏,他凝視着她。
他走下臺階,走去她身邊。她一動不動,唇畔卻像有一絲了然的笑意。
他将她抱起來,藏進梁柱高大的陰影裏。這裏很溫暖,也有足夠隐蔽的角落。他将她放在桌上,去吻她,又将她雙腿分開。
“喂……姜月章!”
她的聲音陡然緊張起來,放肆地叫他名字,還掙紮着踢腿;那點溫順消失無蹤。
這模樣極大地取悅了他。
誓言還在,可他不會違背誓言。他只是想……
“你不想快活一下?”他喘着氣,去她耳邊親吻又調笑,手裏動作不停,“別動,讓朕來弄……”
“不不不……不要了!”
她臉色漲得通紅,像鮮花怒放。
她越急,卻只讓他越想再動作多一些。
她給逼得沒辦法,才推他說:“臣……臣不行!臣反應不了!陛下不要白費力氣了!”
他愣了。
雖說以往玩樂時,他也注意到她從來沒什麽反應,卻沒想到……
“你……身有殘缺?”他收了手,遲疑道,“是天生,還是……”
“天、天生的!治不好,就是、就是治不好!”
她大概覺得屈辱,逼得眼睛都紅了,說話還結巴。這副樣子真讓他心軟。
“……好了好了,無事,不用也行。”
他将她摟過來,拍着她背。她在懷裏埋着頭,微微發抖,大概是真的委屈極了。
他想要安慰她,卻又不大會安慰人,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算安慰。他暗自苦惱了一會兒,還是盡力去哄:“阿沐有什麽想要的,朕都給你。金銀?美玉?珍馐佳肴,還是绫羅綢緞?”
她摟住他的脖子。一個溫柔親昵的象征。他感覺心髒是一團暖汪汪的春水,正被她無限攪弄,又無限地化開。
“我……臣想要……”她擡起頭,“陛下,大齊正是用人之時,多少女子給浪費了才華,不如着手改良千金方,推而廣之吧?”
她的語氣中帶了一絲試探,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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