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宴非好宴
十月, 以琅琊城為中心,北齊境內忽然興起一陣流言。
――天子劍出,桃花樹下;祖龍居所, 永鎮山河。
起初,權貴們都覺得可笑, 因為這淺薄俗氣的措辭, 一看便知道是才學粗疏之人信口胡說, 扯了天子劍當噱頭,與三流話本無異。
卻沒想到, 正因為這噱頭、這淺薄卻朗朗上口的特點, 這幾句話迅速在民間傳開。
田野間、村鎮中、船舶上……四處,人們開始竊竊私語, 津津有味地分析話語中的含義。
在有意無意的引導下, 人們迅速得出結論:這就是說, 那傳說失蹤的天子劍,其實哪兒也沒去, 就好端端待在當年齊皇陛下的宮殿裏。
當年肅穆宏偉的英華宮、紫雲殿……早已在戰火中被昏了頭的軍隊給燒毀, 但誰都知道,當今北齊的皇宮,就是在原址上興建而成。
而天子劍, 就是正統。
這豈不是說,現在北齊的皇室, 就是天命所歸?
有人猶豫:“可不是說,天子劍在宇文大将軍手中……”
對話的人就不屑:“那是謠言!天子劍麽,肯定該在天子手裏, 不然叫什麽天子劍?”
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但凡大一些的城鎮裏, 就都被這流言席卷。街頭巷尾的人們都搖頭晃腦、信誓旦旦,發誓說天子劍一定早就被皇帝陛下給拿在手裏,所以天下遲早是北齊人的。
至于流言的中心琅琊城,更是連高坐廟堂的大人們都聽說了這件事。
他們自然不信民間俗語,但問題在于,這些人都讀過史書,正史、野史都讀過,知道那麽點一鱗半爪的“真相”,因此……他們仔細想想,居然也覺得這“流言”很有道理,很可能就是真相。
天子劍……真的就在皇宮中,從未離去?
那北齊的沈氏皇族,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一時之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終于,有人沉不住氣了。
十月下旬,借着太子殿下的十四歲生辰,宇文大将軍向今上提議,說要在宮中宴請百官,以為太子賀。
誰都知道這只是個借口。太子殿下的生辰只剩五天,哪朝哪代哪國的太子,慶賀生辰竟然這般寒酸?
何況,太子早就向皇帝上奏過,提議說為了體恤百姓、愛惜物力,他的生辰不要大操大辦,而皇帝也準了。
宇文恺大大咧咧上來,說要太子辦宴席,就辦?還要将百官都請進宮裏?
他到底要做什麽?
士族官員們面面相觑,心中都充滿憤怒,但這憤怒又帶着三分心虛。因為陛下“龍體欠安”,兩月多都沒上朝,政令只從後頭的寝殿發出……誰知道皇帝究竟如何了?
尤其是改革派的官員,他們與宇文恺水火不容,更是緊張。
一番抗争後……
還是宇文恺如願以償。
皇帝下令,十一月初三,在九華殿設宴,五品及以上的官員,不得缺席。
這得有七十餘人了。
各家各戶回去之後如何反應,不得而知,但在十一月初三這一天……
九華殿中。
“……一切都按我的吩咐行事,聽到沒有?”
姜月章看了一眼前頭宮人匆匆的場景,回頭命令道。
“知道了,哥哥,你都反複說了十多次了。”
裴沐站在一旁,整理衣裙,又對着鏡子擺弄頭上的釵環。她生澀地弄了半天,那根金釵還是歪的,她不由抱怨:“這女子梳妝,怎麽比練劍還累。”
她一襲淺粉色女子宮裝,裝飾俱全,耳邊綴着兩粒明珠,腰間還插了一柄絹扇,正是宮中貴女的打扮。
五姐給她捧着銅鏡,神色沉靜。這段時日以來,她消瘦不少,目光卻更明亮,将以前的嬌憨都洗去,只剩堅定。
聽裴沐這樣抱怨,她抿唇一笑,輕聲道:“阿沐是從來沒做過女子打扮,才會這樣覺得。真要論起來,當然是劍道更難。”
“她不能做女子打扮,怪誰?”
姜月章輕哼一聲,走過來,自然而然為裴沐理好了頭上裝飾。他的視力已經與常人仿佛,只略差一些,對細節還是模糊,但要細細給心上人裝扮,還是足以做到。
姜滟雲知道這位大哥就是這麽個冷情刻薄性子,并不計較,只又回頭望着前頭忙碌的景象。
裴沐也望過去。
透過垂落的竹簾,夕陽之色落入殿內,将無數陳舊又華貴的裝扮照得金碧輝煌,卻又帶了沉沉暮氣,像血色侵染。
北齊的宮殿,興建也有一百餘年了,其中種種陳設,雖然每年都有加減,大致卻是不變。再被凄豔夕晖一照,看起來就像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阿沐,你說……今晚會順利嗎?”姜滟雲喃喃道。
裴沐抽出被人緊緊拉住的手,寬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她的聲音很平靜:“五姐,已經到了現在,就不要再想別的了。”
姜滟雲将自己的裙擺攥得變形。半晌,她回頭說:“阿沐,等一等還是我去吧。三姐的仇不是你一人的,我不能就在一邊等……”
裴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姜公子開口。
“說什麽笑話。”他沉下臉,那天生的陰郁冷漠便再也不能掩飾,“五妹,不準添亂。要是你這麽沉不住氣,我就将你扔出去,你幹脆看也別看。”
姜滟雲捏着拳頭,深深呼吸。
“我不添亂。”她咬牙道,“阿沐,大哥,你們保重。”
……
臨近開宴,燈火亮起。
冬季夜晚來得早,冷星爍爍、夜色清寒,但九華殿內外卻是燈火輝煌,還有絲竹樂響。
除了上首的龍椅外,其餘地方都坐滿了人。
無論官員們心中如何想,面上還能做出個沉穩模樣,裝得臨危不亂,才算不負世家教育。
裴沐一直盯着前殿的入口。姜公子陪着她。
“哥哥,你說,宇文恺會帶幾個人?”她若有所思,“按着規矩,他不能帶兵刃和軍隊入殿。但他既然敢逼着皇帝開宴,自然就要做好将在場之人一網打盡的準備。”
姜公子身體不好,不能久站,就在一旁特意給他的軟椅上靠着。他手中把玩着一串深黃色的養魂木珠串,正是他之前送給裴沐的。
此刻,裴沐卻不能戴,因此只好由姜公子暫時拿着。
後頭只有他們二人,姜公子褪去了那刻薄陰沉、卻還說得上淡定自若的僞裝,變得焦躁。
他壓着火,怒道:“他必然會帶軍隊來,你以為我沒想到?我在宮裏布了大陣,這計劃原是要等陣法成了,才做的,那才是輕松無比又萬無一失!現在大陣未成,只能靠你我冒險,你當我不擔心?我能如何,你甚至連這手串都不能戴――就為了旁人!”
一連串怨念深重的指責傾瀉而來。
裴沐轉過身,憐愛地摸摸他的頭。唉,當一個人無能為力時,除了狂怒還能如何?哥哥真是可憐極了,她不但不覺得生氣,還想好言好語安慰他。
她也就真安慰了:“哥哥,別氣了,你想想,事成之後不久,我們就能成親了,你怕什麽?”
姜公子一噎,淩厲的眉眼不由一軟:“你……唉,也要事成才行。阿沐,聽好,若一擊不中,不要戀戰,迅速退開去,聽到沒有?”
“知道了哥哥,你都說了十幾遍了。”
裴沐很是穩重,甚至比平時更穩重。她修劍,最講究的就是心外無物、人劍合一,因此越是到關鍵時刻,她越能心中清明。
她一直凝神望着殿外。
那些暈黃的燈光、隐約的臺階和屋檐、天上的群星……
人們談話的聲音、絲竹樂聲、宮人行走的聲音、風吹過不同物體時的聲音……
裴沐忽然說:“來了。”
過了一會兒,便聽前頭太監揚聲報出:“天官冢宰、鎮南勇武大将軍,宇文恺宇文大人,到――”
滿堂聲響,為之一靜。
緊接着,一聲粗犷大笑響起。聲音之大,似能震動雲霄。
“我也來為太子殿下慶生――怎麽都不說話了?繼續啊,該說的說,該彈琴的彈,還有什麽跳舞的、作詩的,都來都來,不要拘謹!”
宇文恺大步進殿,言談之間,仿佛自己才是此處主人。
衆人臉色十分難看。
當他們發現,宇文恺竟是一身戎裝、腰間刀劍俱全時,臉色就更是難看,還白得吓人。
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竟然帶着足足二十名裝備齊全、精悍兇煞的親兵,大搖大擺入了殿。
有人鼓起勇氣,從席間站起,顫聲道:“宇文大人,今天是太子殿下生辰,宇文大人緣何凜凜然,如要上陣殺敵的模樣?”
他大約是想厲聲斥責,卻因現實的自己與理想的自己差距太遠,語氣更類似誠惶誠恐的詢問。
因此,宇文恺也就爽快一笑,和顏悅色:“沒辦法,邊境守了小十年,習慣了身邊有人。況且,我這親兵都跟自家兄弟一樣,今天來吃好喝好,少了誰都不合适嘛!”
那二十親兵齊聲大笑。
殿外,竟然也有震耳欲聾的笑聲響起。
官員們探頭一看,才發現……宇文恺帶來的何止是這二十人,根本是将那城中三百精兵全帶來了!剩下的人,都在殿外站着呢!
安靜。
死一樣的安靜。
宇文恺享受了片刻這用畏懼凝結而成的安靜。
而後,他突然用力一拍桌子,直将那沉沉的紅木高桌拍得四分五裂!
“怕什麽?!”他神色突地一厲,“本将軍行事,還要和你們解釋?讓你們各說各的話,讓那彈琴跳舞的都上來――怎麽了,聾了?”
滿堂更靜。
不是在座的一個個都視死如歸、不怕宇文恺的威脅,也不是說他們不想趕緊軟言求饒……實在是這一個個高官,都是世家裏精心教導出的人才,深知風骨比命重。若此時醜态百出,就算今天能僥幸撿回一命,今後也會被人戳脊梁骨、罵得羞愧欲死。
所以,宇文恺越是将局面弄得難看,他們反而越不能退。
實在不是不願意退,而是宇文恺将他們退的臺階給抽走了。
宇文恺雖然實力強悍,可他畢竟出身北胡,又一直與中原世家格格不入,因此總是不能理解這些世家的幽微心思、無聲規則。
他只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釁。
他眼睛一眯,寬而扁的鼻子皺起來,就是一個狠辣的表情。
恰在這時,終于有人救場。
“――宇文大人率領部衆,為孤慶賀生辰,實在是孤之幸。”
一名少年從後走出,身邊宮人簇擁,一襲錦袍繡着龍紋,令其身份昭然欲揭。
他仿佛沒察覺殿上的怪異氣氛,溫和笑道:“既然人都來了,那就快去殿外布置酒席,怎能讓宇文大人的兄弟們受委屈?”
官員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齊刷刷一拜:“見過太子殿下。”
這少年正是北齊太子。他面容白淨俊秀,神态溫和可親,有些消瘦,卻是少年人長身體時該有的模樣。
宇文恺陰狠的目光轉了過去,又流露幾絲精光。片刻後,他又灑然一笑,抱拳道:“原來是太子殿下。還是殿下會做人。”
這就算是行禮了。
這歷史上,有一個叛逆算一個叛逆,大約都沒有宇文恺這樣無禮。
但是,太子仍是笑吟吟的,溫厚極了:“宇文大人無須多禮。還有其餘大人,也都快請起。”
他自己走到九華殿最靠近禦座的地方,在早已布置好的席位後坐下。而最上面的禦座,卻是空空蕩蕩。據說陛下已經病得起不來床,才連太子生辰都不來。
陸續落座聲中,宇文恺大步走到前頭,在最靠近太子的地方坐了下來。他身上铠甲撞得“哐啷”直響,聽得人心中發寒。
更不提那一串跟着他的親兵。
那氣勢洶洶的模樣,好似現在就要撲上去,讓太子殿下血濺當場一般。
有人都快暈過去了。
太子也有些白了臉,卻還是維持着鎮靜。
宇文恺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放在唇邊又不喝,一雙精光爍爍的小眼睛,就那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太子。
……從太子身上,一直打量到他身邊垂首伺候的女子身上。
這粉衣女子雖也是宮裝,卻顯然打扮得華貴許多,連頭上絹花也是花瓣顫顫、精致豔麗。她半邊臉蒙了輕紗,卻也能見眉目溫婉秀美,那若隐若現的面容,也被那分朦胧襯得更加美好。
宇文恺忽然一笑,像頭狼咧開嘴。
“太子殿下好福氣,竟有這樣的美人相伴。”
太子殿下臉色微白,像是有些擔憂,卻還笑道:“宇文大人誤會了,這是孤的老師,姜侍郎的嫡幼女,姜家五娘。”
宇文恺并不意外,反而笑容加深:“哦,就是那個被陛下一眼相中,指給太子的姜五娘?”
――當。
一聲輕響。
女子将手裏玉盞往桌面一放,蹙眉不悅:“宇文大人說話慎重!我是太子的老師,正經受了殿下的拜師禮的!宇文大人是以何身份,能夠對殿下師長出言不遜?”
宇文恺被怼了。
他怫然不悅,卻也知道,這些世家子、世家女就是這種清高的脾性,尤其那種沒當過官的,更是不懂做人。
啧,這些中原狗的德性!
“說得這麽清高。”他哼笑一聲,眼睛又轉去緊盯着太子,陰陽怪氣,“殿下可知道,你身邊這女人,可是我那庶子未過門的媳婦兒,結果她非要逃婚,才跑到宮裏來的!殿下可不要看她長得漂亮、架子端得好,就給這女人騙了,哈哈哈……”
一衆士兵齊聲大笑。
女子面色微紅,氣得渾身亂顫:“你胡說……”
太子殿下也是隐隐有些維持不住笑容,只能僵硬道:“宇文大人,還是喝酒罷!”
宇文恺拿起酒壺,晃了晃,往旁邊一丢:“姜五娘,把你手邊的酒給我。不然,萬一有毒怎麽辦?”
“……宇文大人這是何意!”女子瞪大眼,“你這是污蔑……”
宇文恺卻是不耐煩,只揮揮手,就有人上去将兩邊的酒換了過來。他剛剛是看着姜五娘給太子倒了酒,然後太子又喝了的。
他拿了本屬于太子那一桌的酒,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感嘆道:“還是宮裏的酒好喝!”
又盯着姜五娘:“你,喝酒!”
姜五娘滿面屈辱。她看了一眼太子,露出忍辱負重的神情,擡手揭了面紗。
以時下的眼光來看,姜五娘是最受世家喜愛的那一類姑娘。她溫婉美麗,又足夠柔和,不具備任何攻擊性,笑起來還讨喜得很。
但宇文恺是北胡人,喜歡北邊高鼻深目、奔放火熱的美人,對中原世家女實在沒什麽興趣。
他只是想羞辱她。
宇文恺看她喝了酒,就又說:“這就算喝酒了?那點馬尿!姜五娘,過來,給本将軍敬酒!”
“你……”
太子及時出聲,有些哀求地望着宇文恺:“宇文大人,算了……”
“嗯?”
宇文恺重重擱下酒杯,似笑非笑:“年紀大了,聽不大清聲音了,太子殿下方才說什麽?”
啷――
一衆兵衛,盡皆拔刀。
他們身後,士族官員們全都緊緊盯着這一頭,卻無一人敢站起來。
――因為他們背後,有更多聲利刃出鞘的清鳴。
宮人、伶人……也都縮在自己的位置上,抖個不停。
這時候,姜五娘深吸一口氣。
她站起身,走到宇文恺身前,又重新坐下,神色已是恢複平靜:“宇文大人不必如此,我來就是。”
宇文恺盯她片刻,才一笑:“這便是了,聽話!好,本将軍喝一杯,你也喝一杯。”
說罷,便仰頭灌下一杯酒。
姜五娘咬唇片刻,也仰頭飲下一杯。
宇文恺注意到,她手指略略顫抖,顯然心中并不如面上平靜。他心中更舒服了些,得意地想:就知道這些士族只會裝模作樣,其實骨頭都是軟的!
接下來,就是飲酒不停。
姜五娘不勝酒力,已是搖搖欲墜。
宇文恺喝得有滋有味,心思已經移開了。羞辱這女人不過順手為之,他今天主要目的還在太子身上。
“……殿下。”
這虎背熊腰、渾身兇煞的男人,搖着酒壺,狀似不經意道:“我聽說,那天子劍就在宮裏?不如拿出來,也讓我開開眼界。”
太子捏着筷子,動作停在半空。他面前案席幾乎沒動,一副隐忍的難受樣子,現在一聽這話,他終于維持不住鎮定的假象,臉色白了。
“宇、宇文大人,”他竟是輕微結巴了一下,神色有些驚惶,“你不會也信了那傳言吧?那實在是無稽之言,父皇從未跟我說,有什麽天子劍……”
宇文恺自是不信,只又擡頭喝了杯酒。
他嘿嘿一笑:“殿下不知道,不代表陛下不知道。我很多事也不會跟我那兒子講――不成器的東西嘛!不如我們一同去問問陛下,不就知道了?”
他一邊說,一邊喝酒。
他的頭盔放在一旁,每次仰頭,都露出脆弱的咽喉。
姜五娘已經是滿面紅暈,支在一旁,卻還被宇文恺不時逼着喝一杯。
太子殿下望着這一幕。
他雙手緊握,屈辱怨恨之色一閃而過。
宇文恺注意到了,卻并不在意。他知道太子本就是裝出來的淡然,乳臭未幹的小東西嘛――裝得不到位才正常。
“父皇他龍體欠安……”
宇文恺立即打斷,不滿道:“我們就去問一聲,陛下能如何?幾句話的事!還是說……”
他仰頭再喝一杯酒,咽喉又露出一次。
“……還是說,其實陛下被人囚禁,根本不得自由?”
他眯起眼,意有所指:“太子殿下是不是很想早點坐上那把椅子?”
太子吓了一跳,氣怒道:“宇文大人不可胡言……”
“那就讓我去看看陛下!”宇文恺森然道,“否則――我就要清君側了!”
清君側――
他還敢說,清君側?
他能怎麽清君側?
是了,将今日殿上不服之人都殺了,對外宣布清君側,主謀還是太子,不就是了!
要是再給他拿到天子劍,那不正好自己當個正統?
一瞬間,人們腦子裏不約而同滑過這一系列結論。
太子殿下也像被駭住了。
他呆呆片刻,汗如雨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時,最輕松的人,反而是喝醉了的姜五娘。
她臉色酡紅、目光迷離,動作搖搖晃晃,顯然已是醉得厲害。
她還抓着空酒壺,胡亂在半空晃:“酒……倒一杯……宇文恺,你怎麽敢讓我……為了殿下……”
宇文恺耳裏飄進這些醉酒人的胡言亂語,不屑一笑,漫不經心仰頭喝酒,心裏還想:這就不行了,真是……
……真是什麽?
來不及想了。
因為劍光太快。
劍光太快,也太亮;雪白的一抹,生生刺進人眼底,像要将一切都斬于劍下。
剎那之間,他的親兵沒反應過來,外頭的精兵也沒反應過來。他眼裏還映着太子那慘白僵滞的神情,還有――
――沒有了。
鋪天蓋地,全是劍光。
……元嬰後期?還是劍修?
琅琊城裏,什麽時候多了個元嬰後期的劍修!
宇文恺雙目暴睜!
他大喝一聲:“你敢――”
餘音猶在回蕩,
眼前卻已是血液飛濺――他自己的血。
但是,宇文恺不愧是征戰多年的大将軍。不,他在成為大将軍之前,還是身經百戰的小兵、身經百戰的隊長、身經百戰的統領。
生死之間,他是絕對的掌控者。
千鈞一發之際,宇文恺捂着被割開的喉嚨,猛地将身體往後一扯,再拽着退路上最近的一人,狠狠掼了過去!
一退,再退。
劍光破開那空中的身軀,卻被甲胄阻擋了很短的剎那,宇文恺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親兵,但他絲毫沒有動搖。
頃刻之間,他已經從後頭宴席上捉住一人,死死箍在身前,作為人質。
滴答、滴答――
他捂着咽喉上的傷口,又痛又怒,還滿懷不可置信。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個劍修……那個宮裝模樣、一舉一動全然是世家貴女的“姜五娘”。
不,她已經不是姜五娘了。
此時此刻,她手執長劍,劍氣如霜、清瑩寒徹,每一絲寒氣都是純粹的劍意,卻又因為太純粹而滿是殺機。
氣質變了,臉也變了。不再溫婉秀美、一派歲月靜好模樣,而是兼具少年英氣與女子秀麗。明豔卻又沉靜,宛如雪地裏屏息開出一朵豔色獨絕的花。
這個陌生的女人……絕不是姜五娘。
她是誰?
二十名親兵重重疊疊護在宇文恺身前,卻也重重疊疊倒下,輕松如風過草叢,而她甚至沒有靠近。
仿佛天要殺你,難道是天對你有殺意?不,殺你就是殺你,和陰晴雨霧變化一般,沒有任何特別的意味。
――殺你,就殺了。
……這人的劍意,竟然到了這般地步。元嬰後期的劍修――這怎麽能是一個元嬰後期的劍修!
宇文恺嘶聲怒道:“不準過來,不然我就殺了他!來人,來人,将殿裏的人都綁了――還有你!你不是姜五娘……你,你究竟是誰?!”
對方看着他,沒有說話。
她手裏的劍光穩得可怕,眼神也穩得可怕。那沉靜的目光,根本不像看着敵人,而只像看着路邊的一根野草,而她就是要削去這根野草,如此而已。
兩人僵持着。
“……來人!”
宇文恺聽不見殿外那幾百士兵的動靜,心中知道不好。他咬牙掏出個什麽東西,糊滿鮮血的手使勁往後一甩――一枚信號彈閃着刺眼的白光,極快地沖出殿外。
這是軍中通訊的法子,一旦亮起,城外大軍就會遵令而動。他們會踏平琅琊城,并且也會通知南邊的大軍趕赴過來,徹底奠定局面。
作為大将軍,宇文恺深知,再厲害的修士也抵不過千軍萬馬,元嬰後期的劍修也一樣。
然而……
他耳朵不斷動着,卻一直沒聽到彈藥爆炸的聲響。
他的心不斷下沉。
短短片刻間,他能倚仗的竟然就只剩了自己,還有手裏的人質――可這人質究竟有多少用,他實在不能樂觀。
他喘氣如牛,直勾勾盯着那個女人。
“你到底是誰……?”
有人在他背後冷哼一聲。那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妻子的名字,告訴你幹什麽。”
那人語氣平淡,卻就是讓人聽出滿耳朵的嘲諷:“你的軍隊不會來救你。宇文恺,還不束手就擒?”
對面拿劍的“姜五娘”目光一動,平靜開口:“哥哥,你要是有餘力,就将人救出來,我好動手。”
那男聲沉默了片刻。
再開口時,有些微妙的咬牙切齒:“沒有了……!”
裴沐微微點頭。
她滿心憐愛:唉,哥哥也就能困住普通的士兵了,幹什麽還要逞強。
她劍身微側:“那你讓開些……”
劍光。
漫天的劍光。
“……我自己來解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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