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番外:湧泉以報(3) (1)

人類與禽獸的區別, 在于克制。

姜公子嘗試過克制。

他點熏香,學吹笛,描摹書畫, 弈棋修心。

清談,讀佛, 論道。

在樹下一站就是大半天, 試圖從枝搖影動中感悟天地至理。

所有風雅又緩慢、極度耗費時間的事, 他都耐下性子,一樣一樣地去做了。

與幕僚議事時, 語速都放慢了。說幾句話, 抿一口茶;沒滋沒味的香茶,忍耐地澆滅內心的焦灼。

――他想見弟弟。

他想像以前一樣, 除了一點正事以外的時間, 全都拿去和她消磨。他想像以前一樣急急忙忙地做完所有事, 就能去見她。

但是不行。

他要忍耐。

忍耐到……他能将那分不該産生的心思磨滅為止。

在此之前,他不能再離她那麽近。

二十二歲的姜公子, 竭力忍耐着內心的渴求, 也忍耐着一切焦灼。

很快,琅琊城裏越來越多湧出對他的誇贊。他那些裝模作樣、毫無意義的舉動,似乎恰恰合了世人對“風雅”的喜好。

他們贊嘆道:“姜公子真如閑雲野鶴, 是神仙才有的風姿。”

甚至有人給了他一個“閑雲公子”的雅號。

姜公子每每都含笑聽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當他焚過香、撫過琴, 雙手收回寬大的衣袖中時,總是不得不死死掐住手掌,經常能掐出血痕。

只有疼痛, 才能提醒他,讓他繼續忍耐。

阿沐卻像一無所知。

她只是感嘆說:“哥哥現在好忙, 注意休息,別太累了。”

然後她又自己高高興興地去練劍、去逛街,帶回一朵野花或者街上的什麽玩意兒,回來丢在他屋裏,還說是禮物。

誰要禮物?他只想要……

不,不。

忍耐,要忍耐。

但是到了暮色降臨,他就再也沒有借口逃避。宵禁伴随落日餘晖來臨,将一切閑人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至多只能再沐浴一番,而後披頭散發坐在屋裏,眼睜睜看天光帶着世上所有人一同逝去,所以這世上只能剩下他,還有身邊的阿沐。

她總是在他這裏用晚飯的。他能驅趕她?絕對不能。他無微不至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照顧了這麽些年,怎麽能因為自己一點卑劣心思,就棄她于不顧。

至少在這點時間裏,他必須和她在一起。

他總是直直地坐着,而她總是在旁邊吃得津津有味。

已經離得很近了,她還非要跟他說話。

“哥哥,你多少吃一些……是是是,生病是胃口不好,但你多少吃一些。”她哄小孩兒似地,又拈一塊桂花糕遞到他嘴邊,“哥哥要是不吃,我就硬塞了。”

他只能開口:“吃你的,別調皮。”

模糊的眼角餘光裏,她在打量他。她的眼睛總是很亮,亮到他這半瞎子也能準确察覺她的目光。

“哥,我覺得你最近不太對勁。”

她拖着凳子挪了挪,還嫌不夠,幹脆棄了凳子,直接坐他榻邊。不僅如此,她還來拉他的手。

他應該叫她離開,但他說不出話。他快要不能呼吸,只能全神貫注辨別她帶來的感覺:她坐下來時,不寬的卧榻略略一響;她的手指滑進他手心,纖細又溫暖有力的手指将他扣緊。

她還靠近,近得他能聽見她的呼吸。小小的暖風,吹在他赤礻果的皮膚上。

他簡直克制不住想要呻吟:別這樣,別離這麽近,離得這麽近,他會忍不住……

她一無所知。

“哥哥,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阿沐問得很嚴肅,“你從前去外頭,都要讓我跟着,現在聚會多了,我要去你都不帶我了。我還是不是你的護衛了?”

每一個字的音調,都悅耳得讓他心中顫栗。他不由自主擡了擡手,想要将她摟過來,讓她在自己耳邊吐露心聲,最好像夢裏那樣,發出甜膩的……

姜公子一把捂住臉,又別過頭:“你不是我的護衛……是我弟弟。”

他只能勉強說出這句話。

“哥哥!”

她有點急了,一氣說了一大堆話。

但姜公子已經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根本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麽。他正全力以赴地忍耐,拼命地忍耐、拼命地将那無數魔怔的念頭趕出去――不可以,不行,不能,不應該……

“……哥哥!”

她誤解了他的沉默,居然一下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他。她将頭埋在他懷裏,聲音變得十分低落。

“哥哥,是不是我之前做什麽事,讓你不高興了?是我不夠風雅、不懂玄思,讓你被人嘲笑了麽?”她遲疑地問,“你別生氣,如果你需要,我會改的……”

她不知道,那一刻,被人視為“心思深不可測”的姜公子,幾乎丢掉了自己全部的神智。他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他還呆呆地想:不高興?厭倦?什麽,他怎麽聽不懂?他漏過了什麽?

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懷裏有個人。

他只知道……自己終于擡起手,一點點地抱住了她。

――他的。

心中的魔障在翻騰湧動,叫嚣着将他淹沒。那些惡念在他身體裏盤旋,将好幾個月裏辛苦建立起來的防禦,一瞬壓得全數崩塌、化為齑粉。不費吹灰之力。

――這是他的。

他為什麽要放手?

男人又怎麽樣,弟弟又怎麽樣?別說沒有血緣關系,就是有血緣關系又如何?

他要這個人,他就是要。

“……我知道了。”她嘆了口氣,慢慢撐起來,像是在悲傷地看着他,“哥哥,你只是不再需要我了。現在有很多別的人可以保護你,那,那我……”

姜公子伸出手。

“阿沐,我剛剛有些累,來不及反應。是哥哥的錯,哥哥不該同你置氣。”

一旦下定決心,所有的痛苦和糾結也都随之消失。

他感到了久違的平靜,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個欣悅的笑容。

阿沐看他一眼,握住他的手,重新低頭,聲音還是低落:“哥哥生什麽氣?肯定是那次,那個什麽詩會,我答得不好,讓哥哥丢臉了……”

“阿沐從不會讓我丢臉。”他說,“你靠過來些……過來,再近些。你知道天黑了,哥哥看不見。”

其實有燈,還能看見大致的影子。但阿沐信了。

她靠過來,再靠過來。

姜公子溫柔地、耐心地哄着,最後将人整個摟進了懷裏。他緊緊抱着她,手指細致地去摸着她的頭發、耳朵,去感受那忽閃的睫毛,還有秀挺的鼻梁和嘴唇……還是很軟。

她終于覺得不大對勁。以她的實力,明明可以輕易掙脫,卻維持着那有點別扭的姿态,小心翼翼問:“哥哥?”

他從容答道:“哥哥想回憶一二阿沐的相貌。”

“……哦。”她遲疑道,“那哥哥,你還沒說,你到底在生我什麽氣?”

他又碰了碰她柔嫩的臉頰,到底沒太過分,克制地收回了手。他冷靜地告訴自己:不能讓她察覺,不能讓她警惕,這樣她才不會抗拒自己的接近。

他摟着她,改為輕撫她的脊背;在每一次撫摸的開頭,他都會似有若無地拂過她礻果露的後頸。

――她都有點毫毛豎起了,真可愛,這樣只會讓他想更過分一些。

但是,不急。

“哥哥怎麽會生阿沐的氣?哥哥是在跟自己生氣。阿沐大了,哥哥本想給你看看合适的新婦,但是哥哥太無能,沒有好人家願意将女兒許來。哥哥無顏面對阿沐,才會逃避。是哥哥不好。”他柔聲說。

所有的癡念和情意,都只能藏在每一絲溫柔話語裏。

她驚訝地“啊”一聲,急道:“哥哥,我都說了我不娶親了!哥你……哎呀,我這樣的尴尬身份,也沒必要耽誤人家。我就一輩子跟着哥哥,給你當好弟弟,不行嗎?”

他聽出了她的抗拒。縱然那時他不知道她抗拒的真實緣故,卻仍是感到了巨大的滿足。他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咀嚼:跟哥哥在一起,一輩子跟哥哥在一起。

如果一生都只有他們兩個人,再沒有第三個,那這世上還有什麽可在乎的?沒有,什麽都可以抛棄。

那……就是這樣了。

最後一點猶疑也煙消雲散。

姜公子激動得心怦怦跳。他只能暗自祈求上天,希望這破爛的身體別在這時暈過去。他想多抱她一會兒,哪怕就一會兒。

“一輩子?好,好……阿沐,阿沐。”他低聲念出她的名字,又忍不住流露真心癡意,“阿沐,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她愣了愣,笑起來。笑聲在模糊而溫暖的世界裏回蕩。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她理所當然答道,“而且,哥哥對我也很好。滴水之恩,就要湧泉相報,這話我也是知道的。”

兄弟和報恩……麽。

他閉上眼,仍在笑。

也好。

“也好。”他喃喃出聲,“一輩子這樣,也好。”

……

也好麽?

他到底低估了人心的貪婪,或者……這只是他自己的貪婪?是他這顆卑劣陰暗的心,太過貪婪陽光,所以每每得到一點,就還要更多。

更多。

阿沐答應不娶親,答應一生留在他身邊。他以為自己該心滿意足,自此就是歲月靜好,是将情意全都壓在心中的、他一個人的長相厮守。

但他錯了。他沒有滿足。

夜晚的夢告訴他,他想要的遠遠不止。

他開始情不自禁地注意她,比過去更甚;他不僅貪婪地抓住每一個同她親昵的機會,更是有意無意地制造更多。

他終于意識到,他想要這個人,不僅是單純的“在身邊”,而是更多的……想要。

欲望像刻在了骨頭上;揮之不去的灼燙與渴求。

但他能忍住。

如果暴露欲望就會将她推遠,那他能忍住。

誰知道,沒過多久,父親那邊派人送來了一樣東西,而對方不敢來見他,就直接交給了阿沐。

那是他二十三歲的初冬,一個清晨。那一天是他定下的休息日,無事可做,所以他還裹在厚實的被褥裏,懶洋洋地等阿沐來找他。

阿沐果然來了,也帶着那樣東西。

“哥哥!”

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興奮,還躍躍欲試,像小孩子撞見了新鮮有趣的玩具。

“哥哥,哥哥,家主那邊送來了,送來了……!”

她在門口脫了外衣,露出一段纖細修長的身軀,還蹦來跳去,試圖快一點驅散冬日寒意。但她實在興奮,就反複說:“哥哥,哥哥!”

他被她吵得頭疼,不得不擁着被子坐起來,卻又不禁笑:“你這麽激動做什麽?”

阿沐跳完了,沖進來,又順手拿過他一件裘衣,給他披在身上。

“哥哥,小心着涼。”她自然地說完這句,又繼續興奮蹦跳,卻也神神秘秘壓低聲音,“哥哥,好東西!不過,你先讓其他人都下去。”

到底是什麽?

他也被勾起點好奇心,便揮揮手。

很快,室內就只剩他們兩個人。

天光透過薄薄的紙窗,與屋裏的暖燈一起,交織映出她的模樣。盡管模糊,卻也足夠他看得心中嘆息。他的阿沐真是好看。

“哥哥,這個!”

她塞過來一樣東西。

是本寬大的、不算厚的書冊,摸着紙張很好,卻有些陳舊,也沒有方便他讀書的凹痕陰刻。

只是本普通的書冊,有什麽好激動的?

他眯眼瞧了,發現封面無字,再翻開,借着亮光勉強瞧幾眼。裏面竟然不是文字,而是不少圖畫;再翻幾頁,又發現畫的都是些小人。

阿沐體貼地将燈盞湊過來,讓姜公子盡量看得清楚些。不過她老是忍不住發出點氣音,像在憋笑,“吭哧吭哧”的。

終于,姜公子經過努力,看明白了這書冊。

他手一顫,整個人也跟着猛地一抖,擡手使勁将這燙手的東西丢了出去:“拿、拿開!!”

那竟然是一本春宮圖!

阿沐哈哈大笑。

“哥哥,別亂扔,好東西。”她跑過去撿了,又跑回來,嘿嘿笑道,“家主說了,這是成親前必須知道的事情。哥哥你都二十三了,房裏丫鬟也不要,家主擔心也很正常。你瞧你,都害羞得結巴了……”

她還拎着那赤礻果礻果的書冊,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得意洋洋。

“姜沐雲!”他惱怒不已,恨不能将她抓過來,摟在懷裏好一頓揉搓,才讓她知道厲害。

她卻更得意,坐在床邊,自己翻着看,看得津津有味:“哎呀,原來是這樣!哎呀,還能這樣!哥哥,這真是好東西,別人的我也看過好幾種,都沒這個畫得精致巧妙。”

他愣了好一會兒,險些沒氣暈過去。

“誰準你看的?!”

“都看嘛。好多人十幾歲就成婚了,這些我們都分着看。”阿沐不以為意,還壞笑着湊過來,“哥哥,你沒看過吧?我給你講講?要是你有需要,就……”

“……閉嘴!”

姜公子一把搶過書冊,塞到自己後頭,不準這人再看。要是阿沐看得多了,對女人好奇,也要去嘗試一二,他該怎麽辦?

但是……少年人慕少艾、知好色,原也是天性。

他想到了這一點,心髒頓生一種被螞蟻啃咬般的痛苦。

是,阿沐答應他不成親,可總不能一輩子不對女子好奇……

“哥哥?你怎麽了?”

她意識到他情緒不對,立即溫柔起來,說:“好,我錯了,我不該逗哥哥。不過這人倫大事,哥哥總要知道,你難道不娶親?”

他冷冷道:“不娶。”

阿沐怔了一下,但似乎決定不和他争執,順從道:“好,不娶,但哥哥總有需要嘛。十幾二十歲的人……我太知道了,廣識會那些……咳咳,我,我也會有!”

她莫名心虛了一下。

這其實是個破綻,但那時姜公子只顧着心髒發疼。他低落地想:果然阿沐也有,而且是對女子。

那他……

誰知道,下一句,就聽她說:“哥哥要是不會,我來幫你。”

說着,她竟然已經上手摸進他的被子。

姜公子吓了一大跳,整個人猛地蜷縮起來:“阿沐!”

她還不死心:“哥哥不要害羞,大家都要學會,而且早晨不都會……麽?大家都是男人,很正常的。”

他面紅耳赤、心如擂鼓,手裏緊緊捏着被子,不願意讓她發現自己藏起來的醜态。他開口還想拒絕,卻忽然又閉嘴。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冒出來:為什麽不呢?

為什麽不?

讓思慕已久的人給自己纾解欲望,難道不是正好?難道他的夢裏,不是經常發生這樣的事?

如果阿沐也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是不是說明……以後他都可以此為由,叫她幫自己弄一弄?

弄……

他竭力喘氣,因為他快要呼吸不上來了。這個卑劣的念頭散發着無與倫比的誘惑力,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松開被褥,盡量撐起來自己,又定定去看她。

“你真要如此?”他盯着她。

“哥哥願意我就要。”她還傻乎乎地,繼續興致勃勃,很好奇似地,“咦,哥哥有反應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嗓子裏的顫抖。

“那……”

他想要答應。

然而,世界卻整個模糊起來。

他聽見阿沐驚呼一聲:“哥哥!”

這也是他失去意識前,最後聽到的響動。

……他太過心潮澎湃,竟然支撐不住,暈過去了。

他從沒像那次一樣,憎恨自己這随時會昏迷的破爛身體。

……

那次過後,他再沒見過春宮圖,阿沐也再沒有提起那樣的建議。

她很愧疚,覺得是她玩笑沒分寸,才讓他暈了一回。

他試圖隐晦地提醒她,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偶爾她明白了,還反過來勸他,語重心長地說:“哥哥保重身體。”

姜公子又是懊惱、又是憤恨,不知道捶壞了多少個小枕頭。幸好他成年了,心思也總算夠深,如果換成不懂收斂本性的少年時,他說不定能氣得直接哭出來。

那就太丢人了。

但是,既然有了那一次的經歷,既然他已經知道他們之間還存在某種可能……

他就再也丢不下心中的期望。

那隐秘的期望是病态的、扭曲的,淬了慢性的毒藥,一點點地發作,讓人心中永遠發癢,永遠渴望。

他開始刻意去學一切古怪的魂術,去搜集一切稀罕的丹藥。

旁人都以為他是為了治好自己的身體,才如此努力,其實……他是為了某個卑鄙的願望。

他想要……

他想要,他思慕的人……用他的方式愛他。

――“哥哥,今年你想出去看梨花麽?”

――“哥哥,我想聽你吹笛。”

――“哥哥,你叫小廚房做銀耳羹好不好?”

――“哥哥,我這次出門,給你帶了禮物。”

他思慕的人從春風裏來,也從夏日濃烈花香裏來,秋天帶着烤栗子的香氣,冬日則是雪地裏燦爛的紅梅。

她無疑是喜愛他的,但這還不夠。

在所有她喜愛的人或事裏,他無疑是最被她偏愛的。但這也不夠。

他想要她愛他,只愛他,用和他一樣……那種從靈魂深處焚燒欲望的方式愛他。

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所有的,一切。

如果世上真有神,有上蒼,那它也許聽到了他這卑劣的期望。

所以,二十六歲那年,他得到了“雙絲網”的藥方。

這是一種藥,卻是極罕見的魂魄之藥。它煉成之後無形無影,是兩團相互交織的虛幻光焰,唯有魂師能操縱。

如果将兩團光焰分別放進不同魂魄,就能讓這兩個靈魂彼此深愛。

拿到之後,他思考了很久。

他已經積蓄了不少財物,足夠兩人百年無憂。還有房産,琅琊城裏的別府是一處掩飾,其他地方才是他真正備好的住處。

他雖然是個殘廢,但他魂術不弱,已經能夠魂魄出竅、化虛為實,至少不會拖阿沐的後腿。

姜家不會允許他們在一起,琅琊城也不會,那他就帶着阿沐去別的地方,他們自己相守一世。誰不同意,他就殺誰;如果阿沐不願意,他們換一個地方就是。

天寬地廣,他們何處去不得?

唯一可慮……無非就是她不願意。

姜月章不知道,阿沐是不是真的能守着自己一輩子。他總是想:弟弟真會跟他走?即便走了,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厭倦,會不會抛下他不知所蹤?

阿沐那麽厲害,他不是對手。她要走,他怎麽留得住她?

所以……只有“雙絲網”。

他要她愛他,而且永遠愛他。

那是個春和日麗的下午,即便沉默地坐在院子裏,也能嗅見外頭的花香。不是梨花,是桃花。阿沐總問他,桃花哪裏來的香氣,他就會說,只是阿沐不能察覺而已。

這樣瑣碎的、重複的日常對話,他從不覺得無聊。

而如果用了“雙絲網”,這些對話都會繼續,所有兩個人的日常也都會繼續,所不同的是,他會得到更多、更多。

他想要那些“更多”。

“哥哥,你怎麽一個人發呆?是不是等我?我回來了。”

她從外頭回來,還帶了一對野鳥,迫不及待跟他炫耀:“你看,我帶回來一對鴛鴦,放在池塘裏,也能熱鬧不少。”

鴛鴦?

他看了幾眼。雖然看不清楚,但他還是能準确辨認出動物的魂魄形狀。

他笑了一下:“傻子,那雖然是鴛鴦,卻是兩只鴛,可沒有鴦。”

他發覺自己的聲音比平時柔和很多。心虛。

她愣了一下,氣憤道:“什麽,難怪這一對便宜賣,老板騙人……唉,他現在肯定跑了!下次我要丢他小石頭!”

她氣哼哼一會兒,又不氣了,興致勃勃将鴛鴦放進池塘裏。

那兩只鳥像是受傷了,飛不起來,只能在池塘裏待着。

姜公子盯着那鳥。他想:鴛和鴛。

鬼使神差地,他手指一動,将兩點“雙絲網”的光焰彈出去,分別沒入那兩只鴛的魂魄裏。

在魂師的視野中,兩團魂魄各自輕顫一下。随即光焰消失,看不出個所以然。

“哥哥?”阿沐敏感地回頭,“你在用魂術嗎?”

他頓了頓,含糊道:“我看看它們長什麽樣。”

她奇怪道:“可你不是說,魂魄的視野看不清?說看到的都是本質,和眼睛看到的不一樣……”

他沒回答,只笑了一下,然後說:“阿沐,過來吃點心,今天讓廚房做了你最喜歡的桃花酥。”

阿沐立即奔了過來,将方才的小事忘在腦後。

而他一直盯着池塘,并親眼看見,那兩只同性的水鳥漸漸靠在一起,直到親密交頸。

他微微一笑,擡手飲一杯綠酒。冰涼的液體,卻讓他心中火焰更燙。

喝了一杯,再一杯。

酒能壯膽,也能滋長卑鄙和邪惡。

他喝了許多。阿沐勸他幾次,最後生氣了,一把拿開酒壺:“哥哥再喝,我就把哥哥打暈了睡覺!”

他咳了兩聲,低聲問:“那我便用魂魄來陪你。”

說完,他直接丢了肉身,現出魂魄。

他知道自己靈魂的模樣很好看,因為每次阿沐都會誇。這一次她不高興,所以沒有。但是,沒關系。

唯有這副模樣,才足夠鄭重其事。

他伸出手,觸摸她的額頭。在這剎那之間,“雙絲網”的光焰一團落入他自己的魂魄,另一團則落入她的靈魂;金色微光一閃而逝,被她本身的烈烈光明淹沒。

他愣了愣,情不自禁生出疑窦:這到底是起效了,還是沒有?

他愣神時,阿沐還擡起頭,很疑惑地問:“哥,你在做什麽?”

他不得不收手,心下懊惱不已:看來是沒用了。

許是藥力太淺,不能影響她。

不知道怎麽地,他一邊郁悶,一邊反而松了一根緊繃的弦:這樣也好。阿沐這樣的孩子,不該被一點藥物就操控了感情。

“哥哥?”

陽光明晃晃地照在她身上。在靈魂的眼裏,她的光芒比陽光更豔麗,一點一滴都是無與倫比的吸引力。

他對她笑笑,難得不帶任何欲念。

“阿沐,我們今年也去看梨花。”

那時候,他看見了光,看見了她,看見了熠熠生輝、欣欣向榮的萬物的本質,只覺得自己那顆醜陋卑微的心也随之明亮。

但是,他錯了。

不久之後,他就明白,原來“雙絲網”不是上蒼對他的回應。

而是一種懲罰。

――她是真的愛他,還是因為藥力終于起了效果?

這個問題,他想了一輩子。

他二十六歲用了“雙絲網”,也就在那一年,她對他吐露心意,也徹底依靠在了他懷裏。她甚至願意将自己的生命分享出來,只為了讓他健康,只為了他們能長久在一起。

二十七歲,他們一起除了宇文恺,又看着新帝登基。等到春天,他們成了婚。

二十八歲開始,他們一起浪跡天涯。

他們去北地攀登寒風凜冽的雪山,也去南邊見過炎熱的風和蔚藍無垠的海。

他們沿着當年齊皇修建的“直道”,去找過傳說中的齊皇陵,又去拜訪西北的崆峒山,仰望遺澤百代的先賢。

他們遇到過戰國時代的不少遺跡,也收集了不少野史傳說。他們曾聽說,原先燕國的副都朝雲城,曾是那位發明“千金方”的羅神醫的住處,而羅神醫的父母是一對恩愛夫妻,還在當地開了書院,教導了不少人才。

他們去南朝增廣見聞,也去東海邊看日出。生活在那裏的人們總是信誓旦旦,說這裏就是扶桑舊部,那座山其實就是傳說中的烈山,埋葬了古時贈予萬物靈力的燕女,還有她的丈夫大祭司。

阿沐仔細聽了半天,來他耳邊嘀咕:“肯定騙人的,那座山沒有那麽古老,也沒有傳說中烈山的清氣。”

他笑着聽了,摟着她的腰,在她唇上一吻。

在他人生的後半段裏,所有他年輕時壓抑的渴望,都能盡數釋放。他可以随時親吻她,可以對她做更過分的事。

也可以只是單純地将她抱在懷裏,望過日出東方,也望過大漠圓月、高山湖泊。

每一刻,他都感到真摯的、從未褪色的喜悅。

但也同樣是每一刻,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恐懼。

這些時光究竟是他應得的,還是他用“雙絲網”偷來的?他不知道,也不敢問。

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地想:阿沐是真的愛他,還是被迫?

有很多次,他幾乎就要沖動地告訴她真相,但當她擡眼一笑,或者回頭喊他,他清晰地看見她的模樣,看見她眼裏對他的愛意……

他就退縮了。怯懦。卑鄙。無恥。陰暗。

一年年過去,他看似真的成為一個光風霁月、高潔傲岸的世家公子,其實內裏依舊肮髒,甚至比過去更肮髒。

可阿沐總是要來誇他。

“哥哥已經很好了。”

“哥哥不要總是苛求自己。”

“脾氣不好有什麽?哥哥對我一直很好。”

“哥哥其實很溫柔,不會主動傷害別人。”

……她真好。

越好,顯得他越卑鄙。他是個渺小如塵的卑微之物,卻妄想留住太陽。所以他騙了她。

三十多年的時光,日日夜夜,他從她那裏得到了多少愛意、享受了多少美好绮麗的光陰,就被那份不能言說的恐懼折磨了多久。

――她究竟愛他,還是一個欺騙來的假象?

後來,北齊的實力漸漸強大。随着糧食的增多、人口的增長,以及大量武器的研發,這個國家對統一越來越有野心。

阿沐開始感到憂慮。

姜滟雲給他們寄信,也透露出莫大焦灼。她說朝堂上越來越多人覺得,是時候統一南北了。

阿沐苦悶地問:“怎麽要打仗?”

他一邊為她浣發,一邊回答:“過去,南朝比我們産出豐裕。當時停戰的主要原因,除了兩邊不想再消耗,也因為南朝想要将他們的各類商品輸送過來,賺北齊的錢。這些年過去,北齊現在國泰民安、國庫充盈,各地糧倉也堆滿了糧食,自然不再需要南朝多少東西。此戰,是北齊需要,也是南朝各大世家的共同願望。”

阿沐驚訝道;“可我看南朝雖然富裕,也不是家家戶戶都……啊。”

他知道她懂了。她聰明,一點就透,只是不願意在這些俗事上下功夫。

他肯定了她的猜測:“南朝被大大小小世家把控,百姓過得普普通通,利潤全被各家得了去。”

阿沐嘆了口氣:“原來如此。那他們這樣,有什麽好嘲笑我們北齊是皇帝一言堂的?大家都差不多。”

但很快,北齊出了另一件事。

姜滟雲過世了。

他并不感到意外,因為五妹操勞多年,早就積累下了大大小小的毛病。他們都知道,她過世就會在這一兩年。

阿沐哭了一場,他也有些傷感。

但這傷感還沒過去,北齊就又出了一件大事:為了姜滟雲的死,皇帝竟然傷心得失了心智,非說是後宮宮妃、朝中大臣暗害了姜滟雲,所以滿朝地開始殺人。

他們趕回琅琊城時,皇帝已經殺得血流成河。剩下的人一起反抗,将他拘禁在了宮裏,對外說皇帝失心瘋,然後倉促推了一個幼年皇子上位。

皇帝早年封的太子,早已夭亡。後來他一直沒有再封太子。

過去人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現在才明白,原來他竟然是對姜滟雲還抱了一份期待,執著地等她。

可他一發瘋,卻是憑一己之力,生生将井然有序的朝堂攪了個天翻地覆。

朝野間議論紛紛,甚至有人都提出,是不是南朝說得對,皇帝不如世家共治?

這一讨論尚未展開,就被烽煙和戰火淹沒。

南朝沒有放過這大好時機,悍然對北齊宣戰。

時隔四十年,南北又開始了新一輪攻伐。

北齊開始大量吸收修士,半是強迫地命令他們為國家作戰。還有女人。朝廷緊急修改律令,一口氣将婚齡下調十歲,目的就是迫使人們早早生育。

包括原本的女官,有些被特許了不結婚、不生育的,忽然之間也被命令要盡快生育,否則就要罷官。

而在民間,也是掀起了一輪成婚生子的熱潮。各地甚至發生了不少惡性事件,都是有關強奸的。

有官員抱怨說政令太過剛硬,應當徐徐圖之;有人駁斥說,戰争是要人的。

戰争,本就是一層層人命壘上去的。

看起來,北齊已經做好了常年戰争的準備。

阿沐原本還有些動搖,想要應召去為朝廷效命,但在她親眼目睹過幾次強奸案犯無罪釋放,只需要娶回被迫害的女子後,她就改變了主意。

“哥哥,我其實也不确定這樣是對是錯。”她對他說,“但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做。”

他說:“好。”

他們離開了琅琊城,去了南北交界的地方。

阿沐在那裏開辦了一家書院,她負責教導修煉,他來教人讀書。她一邊守在邊界,只要有南邊的人來犯,她就将人打回去,但另一方面,如果當地官軍來征召,她也堅持不應。

他默默守着她,陪她一起。

書院一開始只是收養一些無依無靠的孤兒,後來随着戰火燃燒,流離失所的人們越來越多,來投靠書院的人也越來越多。

他和阿沐一起,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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