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那錢老頭僵了一僵,顯然想不到文軒竟會說出這種話。

文軒也只說了那麽一句話。而後他便再度斂下目光,默默從邊上走了過去。

在他擦身而過後,錢老頭扭頭看着他的背影,卻還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許久之後,錢老頭拿拐杖在地上用力杵了杵,冷着臉哼了一聲,到底還是任由文軒就這麽走了,自己回頭繼續散着自己的步。

邊轉着身,這錢老頭邊低聲嘀咕了一句,“并無罪孽?”

是啊,文軒很清楚,他自身是并無罪孽的。盡管如此,對于自己體內所流的血液,他卻始終無法釋懷。所以他才會做出那種贖罪的姿态吧?只是因為覺得有個人該這麽做,為了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無所謂別人是否原諒,無所謂別人怎麽看待。

文軒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站在這兒回頭望去,剛好能将整個小鎮盡收眼底。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将自己的身世與那天妖的血脈一同埋葬于此。但他知道,他只能背負着這血脈繼續前行。

也是巧了,就在這一切告一段落之時,文軒心念一動,頓時将目光轉向了南面。有一股毫不掩飾的強大氣息,正從那邊過來。

其他人顯然也有所感應,那孫道人很快從屋子中沖了出來,無比激動地喊道,“是仙子!慕容仙子終于到了!”

“這麽快?”文軒有些驚訝,又很快反應過來,自嘲笑道,“是了,是我想岔了。總記得她出行不便,竟忘了她是個金丹宗師。”

“不不,文道友你并沒有想岔。如果換做以前那些年,慕容仙子要趕這麽遠的路,确實不容易。”孫道人連連恭維,“這次能這麽順利,全都是因為你之前留給她的解藥啊。能遇到文道友,實在是仙子之幸。”

文軒想到自己臨走前放的那碗血,越發哭笑不得。

就在說話間,天空中已經出現了一個影子。遙遙看去紅衣飒爽,果然正是慕容鳳。

孫道人等不及她過來,已經一馬當先迎了過去,半空中就與慕容鳳遇上,兩人懸停在那裏說起話來。

文軒稍晚一步,等到他們說完了話後,才同樣迎去。

等靠近了,他看到慕容鳳精神十分不錯,心中稍稍安穩。再一細看,此女腰中所挂那個紅色玉塊,不正是自己的那碗血嗎?文軒的神情頓時抽搐了。

“文道友。”慕容鳳朝他行了一禮,帶着那血玉撞上其他腰飾,叮當作響,“大恩不言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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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軒強迫自己将目光從那塊血玉上移開,“還不知道是否就是仙子所需之物。”

“你們這些天遇到的事情,小孫剛才已經與我說過。”慕容鳳嘴角擒着微笑,意味深長地看了文軒一眼,“如此異物,定然就是極水之物無疑。”

而後三人尋了個地方降下,文軒便将那天妖之角從袖中取出。

看到這晶瑩的獸角躺在自己手心,文軒的心情特別複雜。難怪只有他一個人能制得住此物,起初以為是功法的原因,如今才知道竟然是血脈的緣故。想必那化解寒氣的方法本就該存在于他的血脈之中,而葉笙歌将他的天妖血脈封印,并參考那血脈推演了功法,才使他如此迂回地學會了本該是本能的東西。

嚴格說來,這天妖之角倒是他生父的遺蛻了。

但文軒将它交出去的時候,真是連半分不舍都沒有。只是在慕容鳳将它接過去的時候,文軒有點緊張。

“這寒氣……”文軒試圖提醒這東西的厲害之處。然而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慕容鳳已經将天妖之角握在了手中,寒氣頓時溢散開來,瞬間在慕容鳳手中凍出一層寒霜。

不等文軒出手化解,又有一股極熱的力量從慕容鳳體內湧出,同那寒氣撞在一起。

慕容鳳渾身一顫,臉上浮現出痛苦之色,片刻後竟然一個踉跄,扶住身旁一個樹木才勉強站穩。

“慕容仙子!”文軒一看要糟,想要趕緊将那天妖之角取回去。

慕容鳳卻搖了搖頭。雖然她的臉色因為痛苦而慘白着,她的眼神卻極亮,充滿了希望與激動。

“這是、這是……”她興奮地念叨着,“是了,是了!”

那孫道人早已在一旁急得團團轉,文軒看在眼中也心焦得很,“慕容仙子,究竟如何了?”

慕容鳳阖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她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雖然痛苦猶在,但在二十餘年極火之毒的折磨之下,眼下的這種痛苦并不難以忍受。

“文道友,對我而言,你真的是一個天大的驚喜。”慕容鳳道,“我本以為能遇到你已經是一個奇跡,沒想到,你竟然真能幫我尋到這極水之物。”

說着她便躬下身,對着文軒盈盈一拜。

文軒連忙讓她免禮,心裏卻還記挂着她之前的異樣,慕容鳳笑着向他解釋道,“那極火之毒已經在我體內盤踞多年,如今猛然遇到這獸角傳出的極水之氣,兩者相鬥,這感覺确實并不好受。但請文道友放心,以我這片刻間的感受,我體內的極火之毒是敵不過這極水之氣的。大抵要不了多久,它就會被這極水之氣消磨殆盡了。”

文軒還沒答話,身旁那孫道人便插嘴問道,“仙子,這樣下去,不會讓你反而受極水之氣所害嗎?”

文軒一聽,頓時也是臉色微變。

慕容鳳狠狠瞪了孫道人一眼,又對文軒笑道,“文道友別聽他胡言亂語。我好歹是個金丹宗師,要不是被人暗算,也不至于會中那極火之毒。如今我需要這極水之氣解體內火毒,這才引其入體,否則的話,它想侵害于我,絕對不會那麽容易。”

“如此我就放心了,”文軒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拱了拱手道,“恭喜慕容仙子。”

“恭喜什麽,全靠文道友大恩啊。”這麽多年來,慕容鳳頭一次笑得如此暢快,越發顯得風情萬種,“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恩同再造,不知道友希望我如何報答?”

文軒不禁呆了一呆,好半晌才讷讷地道,“此事的報酬,當日臨走之前,你已經給我了。”

慕容鳳搖了搖頭,挑起腰間血玉,“那只不過是此物的報酬。”

可是文軒一時間真想不起還有什麽需要的,站在原地糾結了好半晌。

“我真是頭一次遇到想給人好處還給不出去的。”慕容鳳笑得簡直都無奈了,“你身旁那位簡道友呢?這次他也算幫了大忙,若是他有所需,我也絕對不會吝啬。”

文軒一愣。對啊,簡易怎麽還沒出現?

他連忙回頭看了看,還真看不到簡易半個影子。

“簡師弟……大抵還在房中休息吧。”文軒猜測道。

但這猜測他自己其實不太相信,畢竟慕容鳳來時并沒有收斂氣息。金丹宗師駕到,這是多大的動靜啊,總不至于在屋中隔着面牆,就完全感覺不到了吧?

還是說簡易見外了,不想那麽熱情地迎接慕容鳳?想到這個可能,文軒流露出一絲尴尬。

幸而慕容鳳善解人意,主動開口轉移話題道,“我旅途勞頓,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孫道人聞言,連忙鞍前馬後地,将她往他租下的那片屋子引去。

而後孫道人伺候慕容鳳休息,文軒趕緊去找簡易。

這次簡易竟然鎖了門,文軒敲門後過了好一會才開。一進去,似乎有一種微妙的陣法殘留的氣息。文軒不由得又是一愣。

簡易握住文軒的手,柔聲問道,“師兄,怎麽了?”這掌心暖暖的,笑容軟軟的。不知是否是文軒的錯覺,只覺得他看上去比平常更乖巧可人百倍。

看到他這副模樣,文軒實在無法懷疑什麽,心中剛剛泛起的那點狐疑很快便煙消雲散,只開口問道,“慕容仙子來了,你怎麽也沒出去看看?”

簡易一愣,往屋外看了看,頓時感受到慕容鳳的氣息,臉色立馬一變。

“……你還真不知道她來了?”文軒面露驚訝。

“我沒注意。”簡易說着,又皺了皺眉頭,“再說了,她來了也就來了,我為什麽要出去看?”

“你倒是真不歡迎她。”文軒笑道,“她可還記着你呢。她說了,這次你也幫了大忙。如果你有什麽需要的,她絕不吝啬。”

簡易一愣,而後漸漸反應過來,頓時面露狂喜,“此話當真?”

“當真當真。”文軒道,“她就等着你開口呢。”

這還用什麽可猶豫的?簡易當即搓了搓手,出了房門,朝慕容鳳所在的那間屋子飛奔而去。

文軒在後面看着,臉上不由得浮現起無奈的笑容。

而後他在簡易屋子随意一看,一眼就看到桌上擺着一本……陣法入門。

還真在折騰陣法呢?什麽時候對陣法感興趣了?因為水平羞于見人才鎖的門?文軒不禁抽了抽嘴角,半晌搖了搖頭,出門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卻不知道,那本陣法入門,其實是簡易故意擺在桌上,就是為了讓他看到的。今日簡易在屋中所擺弄的陣法,其實只有一種。而那陣法唯一的作用,便是隔絕內外的氣息。

大抵在屋中歇了片刻之後,文軒便看到簡易從慕容鳳那兒出來了,也不知道究竟要了些什麽,滿臉都是笑容。

而後孫道人又來請文軒過去。

文軒到時,慕容鳳擡頭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

“你可好奇簡道友要了些什麽?”慕容鳳問他。

文軒愣在了那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慕容鳳笑道,“他胃口可是不小,看樣子是早早就列了一份單子呢。聽他那麽一件一件報出來的時候,連我都有些肉疼了,其中還有不少是連我都無能為力的。幸而他也沒指望全從我這兒弄到,我只答應他幾件,他便十分滿足了。”

這話可真讓文軒意外。萬晖商行有那麽大的財力,連慕容鳳都會無能為力的東西,究竟得是什麽?簡易竟然還在收集這樣的東西嗎?文軒不禁問道,“是一份怎樣的單子?”

慕容鳳搖了搖頭,“他要得很雜。以我的見識,竟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麽。只能從其中的幾樣主料,猜測或許是丹藥的材料。”

“丹藥?”文軒驚訝。

“總有些古老的方子傳下來,效果十分神奇,材料的收集卻難上青天。不過我也只是随便一猜。簡道友是否真的在試圖煉制這種上古丹藥,我實在看不出來。”慕容鳳道。

文軒琢磨着,簡易離開水雲宗前拜了宗門內煉丹長老祁繼白為師,此時若真是在收集煉丹材料,或許是在進行某種師門的修行。但這又是陣法又是丹藥的,是不是涉獵範圍太廣了點?這對修行無益啊。

正擔心着,文軒卻發現,慕容鳳又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真的,只能用“意味深長”這四個字來形容。

“慕容仙子,”文軒被這麽看着,只覺得如芒在背,“怎麽了?”

“雖然我看不出他究竟是想做些什麽,但我看得出一件事。”慕容鳳笑道,“他是為了你。”

至于究竟如何看出的,大概是女人的直覺吧。每當回想起簡易剛才那種明亮的眼神,她的直覺總是能指向這一點。

而文軒愣在那兒,呆了半晌,而後總算反應過來,道了句,“是嗎?”

說完,他低下頭笑了一下,這笑容說不出的膩歪。

“文道友。”慕容鳳看着他這笑,忍不住道,“其實剛才小孫也給我說過。這些天他與你們相處,看着你們兩人,總覺得你們的關系有些奇怪。”

文軒渾身一震,頓時集中起十二分的精神。

“你可否與我說句實話,”慕容鳳認真問道,“你和那簡道友,究竟是什麽關系?”

文軒情緒十分緊張,“慕容仙子怎麽問起這個?這與你……”

“有關系的。”慕容鳳直起腰來,修長的雙腿交疊在一起,收斂着目光,露出一種思考的神色,“如果答案真是那樣,我或許,差他一個道歉。”

這說的,是她之前幾次提出要文軒娶她為妻的事情。

文軒卻早将那點事情忘在了腦後,此時正如臨大敵,全神戒備着。但他究竟為何要戒備?有什麽可戒備的?這個問題剛從心底深處冒出來,文軒便像是洩了氣一般,神情一下子低沉了下去。

沒什麽可戒備的。這個問題,他該回答。

慕容鳳認真看着他,靜靜等待着。

而文軒放下戒備後的第一反應,卻是迷茫。是啊,他們究竟算是什麽關系呢?

文軒想了很多,想到簡易一直以來跟在身邊的身影,想到對方羞澀時臉紅的模樣,想到最驚慌失措時忽然出現的支撐,想到對方溫暖且稍微硬朗的胸膛,想到那天夜裏那個偷偷摸摸的吻,然後垂下了目光。

“大抵……”好半晌,文軒吐出一聲嘆息,很慢地,每個字都要思考很久的,緩緩說道,“有些,暧昧。”

是啊,暧昧,這是他經過這麽長久的思考之後,對兩人現在的關系所能下出的唯一的定義。文軒咀嚼着這兩個字,情緒漸漸低落下去。

慕容鳳聽到這個答案,并沒有顯得意外。

“真可惜。”她道,“好男人都和男人跑了。”

分明正低落着,文軒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被逗得笑了笑。

“不過……暧昧啊……”慕容鳳也細細體會了一下這兩字,而後贊嘆道,“真是一種美妙的關系。”

美妙嗎?這個形容讓文軒無言以對,他一點也不覺得有哪裏美妙。實際上,他很不喜歡這樣的關系,黏黏糊糊,不幹不脆。

可是文軒不知道要怎麽擺脫這種關系。這暧昧大抵起源于那夜簡易那個吻,然而簡易對此全無自覺,還自以為藏得很好,不知道究竟要到猴年馬月才會挑開那層窗戶紙。

文軒暗道:難道反而要我先踏出那一步嗎?

這也太沒道理了,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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