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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去。”

響亮的回答傳遍正房內每一個角落,宜悠昂首,清晰地看到程氏僵在臉上的笑容、沈福海的難以置信以及爹的如釋重負。

程氏好歹見過大場面,雖然覺得不對,但還是繃住了臉色。走到門檻處,她與宜悠平視,臉上挂着招牌的親和笑容,探探她的額頭嗔怪的說道:“還真是有點燒,怪不得竟會說胡話,這幾年你不是一直跟二伯母說想出去長點見識。”

宜悠垂下眼眸,手無意識的捋弄劉海,露出整片蠟黃的臉。她很相信自己的技術,在陳府時條件好各種粉齊全,一番擺弄下來幾乎能以假亂真,騙過行醫多年的老大夫。現在東西不全,一大早起來弄得也急,但是唬唬宗族中的這些人,卻不在話下。

“我這副模樣,出去實在丢咱們沈家的臉。二伯母,各位叔公常教導我們長幼有序。去縣太爺府裏當丫鬟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還能長些見識,這是天大的好事。我從小就跟四丫親,做姐姐的理當将機會讓給她。”

說完她往邊上挪一步,拉起猶疑的四丫的手,眼中帶着懇求:“四丫,還是你去吧。以後有了出息,可千萬別不認我這沒用的姐姐。”

在陳府呆了那麽久,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一頂頂高帽子帶下來,話語間頭頭是道,說得上首族中叔伯們心裏舒坦。

在場輩分最大,人向來耿直的二叔公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福海為咱們沈家上下操着心,一點都不為自己家裏着想。我就做次主,這難得的好機會,先讓給四丫。”

幾個跟沈福海親近的長輩,此刻面色很難看,繃緊嘴一言不發。其餘人不明就裏,紛紛點頭贊同。

宜悠勾起唇角,上輩子她強行退親時,反對最厲害的就是這位二叔公。如果不是看清了他的剛正不阿,她肯定認為這人比程氏還精于算計。這位叔公真是妙人,簡簡單單一句話,竟然把二伯一家對她的算計,當成一份天大的賞賜,還到了他們親閨女身上。

而二伯和程氏,除了感恩戴德之外,挑不出絲毫理由反對。再沒有什麽,比看他們啞巴吃黃連更讓她心裏痛快。

程氏與丈夫對視一眼,終于徹底變了臉色。與人為奴為婢豈是那麽好做的,原本十拿九穩的事,如今非但算計不成,反而把自家閨女搭了進去。朝丈夫搖搖頭,她拉過愣神的閨女。

“長輩們說話,哪有你一個小孩子插嘴的份,先跟我退下。”

語氣中帶着責問,她心裏卻給狠狠地記了二侄女一筆。要是現在再看不出來,她就不是那個長袖善舞的程氏。這丫頭病了一場,腦子竟然清楚了點。不過這沒用,既然他們一家住在雲林村,就別想逃出她的手掌心。

宜悠再不是那個不知事的孩子,與父親對視一眼,她不着痕跡的退回去。

臨走時,她聽到沈福海說着:“現在議論此事尚早,咱們先來說說籌資重開族學之事。”

默念着族學倆字,前世也是這個緣由,族裏逼着每家每戶出錢。她爹娘老實巴交,學不來那些光棍死賴着不交。加上她一心被富貴迷了眼,爹娘一支蠟燭兩頭燒,磨不過終于讓她進了縣衙。

現在雖然她不想去給人家當丫鬟,但錢糧肯定還要交。為了給她看病,爹娘已經掏光了家底,秋收前這兩季怕是連飯都得省着吃,哪還有餘錢辦族學。

現在這樣,可如何是好?

**

回到棗樹下坐好,她思索着這一堆的煩心事。上輩子在陳府,她吃穿不愁,每天為了争寵活得跟只鬥雞似得。如今沒了那些煩惱,柴米油鹽卻成了首要問題。

與富貴人家做妾同農家清貧日子各有利弊,上輩子她的選擇不能說完全是錯。不管選擇哪樣,都有本難念的經。唯一的差別在于,現在她活得坦蕩,不用曲意逢迎,不用刻意僞裝,她可以做真實的自己,心裏敞亮。

想到這她心情豁然開朗,眼前的困境悉數抛到腦後。

“二丫,你這個騙子,還敢躲在這。”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怒氣沖沖,略帶嬌蠻的聲音屬于四丫,她跑過來,一手揪住她的衣裳。

看她眼中的怒火,連最基本的姐姐都不叫了,宜悠就知道,程氏肯定同她說了些什麽。暗道一聲可惜,沈福海在宗族中的影響力過大,不然以二叔公剛才的一番話,她進縣衙為奴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不過以程氏的城府,肯定不至于将整個計劃與她和盤托出。或許現在,她該再試一試?

“我何時騙過你,你說咱倆相比,誰長得更好看?”

四丫遲疑,半響有些不确定的說:“現在當然是我。”

“進那縣太爺府邸,是不是能穿绫羅綢緞,吃香的喝辣的?”

程氏一直透露這意思,四丫自不可能拆自己親娘的臺:“那是自然。”

“如此,我只是将情況言明,從未欺瞞過你。按照二伯的說法,進縣衙伺候夫人們,的确比在村子裏呆着輕松,而且又長見識。雖然可能會吃點苦,但在村裏天天風吹日曬,就不是受累了?”

四丫愣住了,娘方才只與她說,幹活辛苦,且做不好會被主子和老媽子訓斥。可如今在村裏,她也要時不時的下地幹活,哪有給貴人端茶倒水來得輕松。

“既然這麽好,那你為什麽不去?”

宜悠苦笑,嘴貼近四丫輕聲說道:“你可別告訴別人,剛才我不小心聽到了大人們議論的那事,我進去是要賺我家修族學的那份子錢。咱們女孩子又進不去族學,我的錢最後還不是便宜了長生?

再說我爹沒本事,我去的話肯定做不了什麽好活計。但你就不一樣了,二伯是族長,在咱們這一片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你去了肯定跟在主子邊上,端茶倒水閑磕牙。到時候日子,怕是比城裏那些小姐們還要好。”

四丫雖然疑惑,但還是忍不住順着她的話往下想。捋了一遍,她不得不承認,二丫說得句句在理。

“那當然,我爹可不是四叔。對了,我娘肯定還會找你,到時候你可不許跟我搶。如果我成了,會給你捎好看的帕子。”

宜悠心中高興,面色卻是遲疑不定:“過個十天半個月我病也就好了,如果活計輕松,我也不願意拒絕……”

她不争不搶,四丫肯定會疑惑。如此這般,卻是更加堅定了對方的決心。擡高聲音,她大聲說道:“你不能跟我搶,這次我去定了。二姐,你就幫我這一回。”

“哦?”

突然而至的男子聲音吓了兩人一跳,宜悠仰起頭,看到來人一下愣在了那裏。

她從沒想到,重生後會這麽快的見到他。他穿着藏青色的衙役差服,國字臉上從右眼到左唇一道肉色的疤,高大的身軀站在她面前,整個人如一柄未出鞘的利劍。比起前世退親之後,此刻的他雖依舊不茍言笑,但周身的氣質卻沒有那麽陰沉。

“你們是誰?”

四丫開口,眼睛盯着前面土黃色長袍的書生。書生名裴子桓,長着一張如名字一般的玉面。大啓朝以白淨為美,宜悠記得前世,書生便是包括她在內,十裏八鄉所有閨中女子的翹首以待的良配。可惜書生來頭不小,有意結親之人無不碰铩羽而歸。後來她另攀高枝離開縣衙,便再沒聽過他的消息。

“我們自縣衙而來,順帶為夫人挑選幾個合适的下人,你可是想入府?”

宜悠低下頭,眼睛一直盯着後面那雙黑色的衙役布靴。前世她退婚之事風波甚大,爹來看她時提起過,丢盡顏面的穆然辭去了衙役之職,帶着幼弟遠離故土,之後數年行跡萍蹤。

當時她只覺徹底擺脫醜陋貧窮未婚夫的解脫,只覺肆意和暢快,自不把此事放在眼裏。重來一次,卻知道自己做的有多混賬。穆家三兄弟幼年失怙,打拼多年才有安身立命之所,這一切卻在一朝被她徹底毀掉。往事歷歷在目,再見來人,滔天的愧意幾乎要将她淹沒。

四丫卻不同,見到面前如玉般的少年郎,她整顆心撲通撲通跳的厲害。完全忽略後面高大的身影,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做着輕松地活計,每日與玉郎相見。

“是,我爹娘早前已與我言明,我願意去。”

“沈家辦事就是利索,如此剛巧,姑娘且引我二人前去見家人。”

裴子桓揚起唇角,做請的姿勢,如玉面容晃得四丫眼熱,連連點頭:“這邊請。”

穆然并未說話,而是看向棗樹下穿紅棉襖的姑娘。剛才她那眼神太過震撼,其中的含義特別複雜,讓他有些疑惑。難道那天的事,她知道了?不太可能,周虎也一并下了水。雖然他解開了水下的水草,但扶她上岸的卻是周虎,自始至終他沒露過頭。

看她手指顫抖,他有些了然。摸摸自己臉上那道疤,其他人都不适應,她一個姑娘家,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子桓兄,咱們去前面。”

宜悠沉浸在思緒中,自動忽略了周圍的聲音。等她察覺到視線中沒了黑靴,再次擡起頭,三人的身影早已不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一群人從正房中走出來,簇擁着中間的三人。

“兩位官爺住一晚再回去,好讓我們盡地主之誼。”

裴子桓拱拱手:“事情緊急,吾等不便過分叨擾。沈族長盡可放心,縣丞夫人出身書香門第,對待下人一向寬和。”

沈福海笑得有些勉強:“那是自然,日後四丫就多勞煩兩位。”

峰回路轉,做丫鬟的終于成了四丫。沒等宜悠輕松,突然感覺一股怨毒的目光籠罩着她。扭頭看去,程氏站在祖屋臺階上,雙目看向她這邊,刻骨的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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