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人魚

已經過去十多天了, 在天堂變得高效的動作下，天使們帶來的恐慌已經結束，人間恢複了從前的和平, 惡魔百貨的客流量也到達了巅峰，人類和異族混雜在一起，摩肩擦踵地進店購物。

連保護我安全的書記官都要回地獄去了，米瑟想，但貝爾芬格還是沒有消息。

米瑟把玩着手機, 認為魔王是故意的。

貝爾芬格曾經對他說過, 自己一分為二後力量被削弱了, 從他救人遲到的狀況來看, 消失的恐怕就是那種無所不知的能力，現在他重新變成一個人，自然又能知道米瑟在想些什麽了, 所以才一直不出現。

但是不出現有用嗎？米瑟趴在桌上，冷漠地想，我又不會改變我的想法。

就在這時, 收銀臺的桌子被敲了兩下, 那節奏和力道實在太像某個人，米瑟的心猛地跳了起來，立刻擡頭去看, 卻發現只是一個陌生的客人而已。

驚魂未定的魅魔：“……”

米瑟捂着胸口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強忍住翻白眼的欲望, 擠出一個微笑，說道：“抱歉，我是老板，暫時不接待客人, 咨詢請找其他有空閑的員工，感謝您的光臨。”

客人愣了一下，說道：“是女巫介紹我來的。”

米瑟聽到這話，臉上不耐煩的神色便淡下去了，轉而開始打量這位客人。

客人很高，但看上去很消瘦，骨節突出，手掌出奇的大，整個人的身材看上去有一種莫名的怪異感，但他長得的确很美。

沒錯，不是英俊，是美。

他的五官以一種完美的比例分布在臉上，瞳色是淺淡的藍，皮膚光滑，毫無瑕疵，鉑金色的長發細而順滑，服帖地搭在肩上。毫無疑問這是個不遜于魅魔的美人，但和米瑟那種帶着溫度的感覺不同，他的渾身似乎都蒙着珠光，像一座夢幻的藝術品。

米瑟想，他大概猜到這位客人從哪裏來了。

——畢竟店裏的小貓咪已經一臉迷幻地順着味道跑來聞人家褲腳了。

米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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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米瑟低聲呵斥道：“不許這麽沒有禮貌！”

雖然把客人當做食物好像已經不是沒有禮貌可以形容的了。

好在人魚似乎已經習慣了貓咪的“親近”，并不覺得冒犯，反而笑着把羅伯特抱了起來，撓着它的下巴道：“這是你們店裏養的貓咪嗎？長得可真……”

羅伯特擡起頭，一臉無辜地用自己的小眼睛看着對方。

人魚停頓了一下，出于禮貌，還是昧着良心把話說完了：“真可愛呀……”

米瑟幹笑了一聲，把羅伯特接了過來，拎着貓咪的後脖頸把它放在了地上，說道：“見笑了。”

人魚笑着搖了搖頭。

知道對方是來自海裏的大主顧後，米瑟便立刻換了一張臉，熱情到谄媚地從收銀臺後繞了出來，說道：“請問您需要些什麽？惡魔百貨應有盡有！當然，就算沒有，只要您肯出價，我都想辦法給您弄來！”

人魚笑了笑，說道：“謝謝你，女巫也是這麽對我說的，他告訴我，你是一個非常可靠的交易對象。”

米瑟毫不謙虛道：“他說的沒錯！所以您要買什麽？”

聽到這話，人魚似乎想到了什麽，輕輕地笑了一下，說道：“我不買什麽，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米瑟：“……啊。”

人魚補充：“有報酬的那種。”

米瑟立刻展露笑顏：“您請說！”

只要有錢，什麽都好說！管他是惡魔百貨還是惡魔萬事屋呢！

人魚笑着說道：“我想讓你幫我找一個人。”

人魚的生命十分漫長，因而他的故事也很長很長，長到那時甚至還沒有作為人類的米瑟。

人魚讨厭沒有水的地方，也不會特意接近岸邊，所以即便那時的人魚就已經活了五百多年了，但他幾乎沒有見過人類。

就在那段時間，不知怎麽的，人類突然開始愛上了造船，他們明明沒辦法在水裏生存，卻還争先恐後地往海面上跑，又動不動就跟着船一起沉到水裏去，給海裏的生物們憑空增添了許多樂趣和煩惱。

人魚親眼見到一艘裝滿人類的船只沉沒的樣子，他動作靈敏地游過去，繞開那些在水中掙紮着失去意識的人類，在船只的殘骸中穿梭，觀察和把玩那些從未見過的、屬于人類的小玩意兒。

這些東西勾起了人魚的好奇心，于是開始尾随尚且完好的船只，打撈一些被人類丢下來的垃圾或者食物，再藏到自己的巢穴中去。

人魚還記得，那天的太陽很大，大得他只願意把半張臉露出海面，他的手裏還拿着一塊碎玻璃，對着太陽觀察時刺痛了自己的眼睛。

就在這時，船上傳來了一聲驚呼，人魚轉過頭，看見了那個女人。

她長得很美，但可恨的太陽在視線中留下了光斑，讓人魚在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時沒有來得及看清女人的臉，便匆匆逃入了水中。

但後來回憶起來，人魚才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将她在陽光下閃耀着的金發記得那麽清楚。

那天夜晚，人魚忍不住再次浮出了水面，而女人竟然也在等着他，這一次，人魚沒有逃走，女人也沒有尖叫，他們隔空對望，過了許久，女人朝他笑了笑，說道：“嗨，你好呀。”

那是人魚學會的第一句屬于人類的語言。

理所當然的，他們相愛了。

如果換做以前，聽到這裏，米瑟就算不睡着，也得打個呵欠了，但這一次，他卻莫名其妙的十分投入，睜着眼睛追問道：“然後呢？發生了海難？船沉了，你救了她？”

人魚笑了，說道：“的确，很多故事都是這麽寫的，但我和她并不是這樣。”

沒有海難，沒有沉船，自然也沒有英雄救美，人魚尾随着船只來到港口，在那裏停留，而女人用積蓄在港口買了一座房子，居住下來。

每天夜晚，他們便在海邊幽會。

月光明亮，女人坐在礁石上，海水打濕了她的裙角，但她并不在意，人魚倚在女人的腿上，習慣了潮濕的魚尾暴露在空氣中，漸漸幹涸，但他也不在意。

女人淘來人類世界的小玩意兒，給人魚講述她知道的那些傳說與故事，而人魚便帶來海底的珍寶，一心一意為她歌唱，跨過陸地和海洋，他們望着對方，眼中滿是愛意。

很多人的愛情都會被時間消磨，但人魚和女人沒有，一天、一個月、一年、十年，他們的感情沒有變化，每一天晚上，人魚都在礁石上等待着女人到來，或者當他浮出海面，便看見女人坐在礁石上沖他微笑。

“但我忘記了一個問題。”人魚說。

“什麽？”米瑟問。

人魚說：“時間。”

米瑟愣住了。

對于人魚來說，時間是無窮無盡的，他們不會衰老，更不會因為衰老死亡，但人類是有壽命的。

在和人魚約會的時候，女人越來越老，皺紋爬上了她美麗的臉龐，璀璨的金發變得蒼白，縱使在人魚眼中她沒有任何變化，但女人和人魚交談的話語中，也不時帶上了對關節和病痛的抱怨。

終于有一天，當人魚在礁石上等待了一夜，直到天光乍破，太陽取代了月亮，女人沒有來。

漁民朝他投擲魚叉，人魚後知後覺地滑進了海裏。

她為什麽沒有來呢？人魚想，她不再愛我了嗎？

人魚依然在每天夜晚爬上礁石，哪怕人類布下毫無意義的陷阱，試圖抓捕他，他也從未遲到。

但女人仍舊沒有來。

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人魚無法再等待了，他找到了海底的女巫，替她殺了三頭怪物，換來一瓶藥，把魚尾變成了雙腿。

他要上岸去。

“等一等，”米瑟叫停，忍不住發問：“海底也有女巫嗎？”

“當然，”人魚奇怪道：“你不知道嗎？給你介紹我的女巫就是在和海裏的同行交流學習的時候認識我的啊？”

米瑟：“……”

還有這回事！女巫不是跟他的人偶旅游去了嗎！竟然還不忘記學習……真是太敬業了吧！

“算了，”米瑟扶額：“請繼續說吧。”

人魚便繼續。

他擁有了雙腿，看上去也更像人類，于是第一次走到了陸地上，試圖尋找女人。

那一天的太陽很大，周圍很幹燥，人魚的尾巴……不，他的腿也很疼，但想到能見到女人，人魚便覺得快樂，他加快了腳步，滿心歡喜地想着，女人如果看見了現在的他，一定會非常高興吧？

但人魚很快遇到了困難，人類的房子都長得一模一樣，他不知道哪個屬于女人，只好操着蹩腳的口音向其他人類打聽，然而無論人魚怎麽形容對方的美麗與睿智，住在海邊的人們都好像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難道他被騙了嗎？人魚想，他很害怕，着急地說道：“不會的，她就住在這裏，她每天晚上都會出門，去到海邊，白天的時候才會回來——”

“哦！”聽到這裏，人們終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你是在找那個古怪的老婆婆。”

“古怪的……老婆婆？”人魚沒有想過，他心目中那個美好的女人，在別的人類口中會被這樣形容。

沒有人看出人魚的茫然，一個年輕的人類女孩兒紅着臉站了出來，輕聲道：“她是你的家人嗎？很抱歉，但就在幾天前，她已經過世了。”

人魚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喃喃地重複道：“過世了？”

人魚知道過世的意思，女人對他說過，過世就是死亡。

所以他沒有等來女人。

也再也等不來女人了。

“是的，就在半個多月前，她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便躺在床上起不來了，你知道的，她已經很老了，又是獨居，沒有親人能夠照顧她，于是……”

人魚已經聽不見女孩兒後面說的話了，他擡頭望了望天，發現今天的太陽竟然這麽大。

他手裏不曾拿着碎玻璃，但眼睛已然被陽光刺痛，不受控制地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