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生

春初時節,陌陽皇宮中百裏花開,錦繡繁華,美不勝收。

近幾個月來,一樁關乎于當朝廢後起死回生的奇事,成了整個天下都破津津樂道的話段子。

“今日晨間,外先鬧得慌,卻是為何?”

相較于整個天下的咋呼,奇事的主角則坦然了不只半點,此時,她面上沒得什麽表情,卧坐在床榻上,左手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藥汁,右手執着一柄湯匙,緩緩地攪動着,淡淡問道。

“回娘娘,”立于床前的宮娥生得一張清麗的容顏,神色卻是漠然的,她恭恭敬敬地弓着身子,回道,“靈越帝姬養的一只狗走丢了,那小狗跑到了這織錦宮附近,今日晨間那番喧鬧,應是尋那條小狗造成的響動。”

“……”她印堂一陣黑,被藥水嗆了嗆,随後便不再搭腔了,只默默地舀起藥汁喝着。

“……”宮娥沉默了一瞬,似是忍了忍,卻終是沒忍住,終究還是擡起頭,望向床榻上面色蒼白的女子,眉宇間不禁夾雜了一絲憂色,道,“娘娘,你便對奴婢說實話吧……那日夜裏,你果真是做了那般的傻事麽?”

“唔,”她舀起一勺藥汁,朝唇邊送去,唇畔攜着抹立時便要僵掉的微笑,“明溪,你想說什麽,便說吧,不消同我繞什麽彎子。”

“娘娘……”喚作明溪的宮娥沉吟半晌,終是擡起眼來,直直地望向那女子,雙眸中竟是含了幾絲水汽,“奴婢自小入府伺候你,與你一同長大,你的心性性格,奴婢又豈會不了解?”

“……”她的雙眸微動,卻仍是不動聲色地聽着。

“你雖心高氣傲,卻絕不會做出畏罪自盡之事,那日夜裏,動手傷你性命的不是別人,正是皇上,你如今裝作一切都不記得,是想留下一條命,好重振你南家一家——”明溪雙眸定定地望着她,沉聲道,“娘娘,奴婢所言,可是對的?”

“……”聞言,她面上那抹倒僵不僵的笑徹底僵了,只緩緩将手中的藥盅放到了床頭的雕花小案上頭,複又望向明溪,頗語重心長地道,“明溪,你須曉得,在沒得證據的情況下不能随便懷疑人,捉賊那髒,捉奸在床。”

“這……”

“那日夜裏,我自一口棺材裏頭醒來,便什麽都不記得了。”她雙眸中是一片坦然,坦然裏頭又含了三分的懇切,望着明溪,萬分誠懇道,“那日夜裏,我究竟是畏罪自盡,亦或是皇上對我下了殺手,我也是真的再不記得了。”

“……”明溪的雙眸中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一時不知作何回應,只是低垂着頭,默不作聲。

正是此時,自宮門外頭卻忽地跑進來了一個小宮娥,面上挂着絲驚慌,一進門便“撲通”一聲跪了地。

“何事?”床榻上的女子微微垂首,望着那氣喘籲籲的小宮娥,端着嗓子道了句。

“回禀娘娘,皇、皇上他來了!”小宮娥一張小臉因着方才急促地奔跑而泛着紅暈,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又道,“就在外頭了,立時便要到了!”

“……”她的左眉不由地微微挑了挑,又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教人望不清她的眼中的神色。

明溪細細地望着她,心頭慢上了一股子奇異的感受,只覺眼前這位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小姐,竟是道不出的陌生。

當年那個毒害皇帝獨攬霸權的一朝女尊,似乎真的一去不回了。

卻不知,這于如今這個失去了顯赫家世的廢後南泱而言,究竟是件好事,還是件壞事。

她微微凝眉,頓覺心頭升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

“皇上駕到——”

宦臣尖細的嗓音綿延拖長,傳入了織錦宮的大門,而随之而入的,還有一大群的人。

小宮娥連同明溪紛紛跪了地,額貼着地,齊聲道,“吾皇萬歲。”

她見狀,不禁心頭一陣尴尬,而這尴尬裏頭又夾雜了絲慚愧,算來,她重生到這裏也有段時日了,因着這皇帝從未來瞧過她這個娘娘,是以,她也未曾像明溪讨教過,這見了皇帝,她這麽個倒皇後不皇後的身份,該如何自稱,又該如何見禮。

思索頃刻無果,她咬了咬牙,一把掀開了錦被從床榻上下了床,雙膝一彎便跪了地,亦是仿着明溪同那小宮娥的模樣,額頭貼着冰涼的地面,扯着嗓門兒高聲地說了句,“吾皇萬歲。”

一時間,四下裏竟是詭異的寂靜。

她跪伏在地,半晌沒聞見什麽動靜,心頭便打起了鼓——果然這禮沒行妥當麽。

“你大病未愈,又何必行如此大禮,”一道清冷微涼的男子聲線遠遠地從頭頂上方飄來,傳入了她的耳朵,卻像是敲在她心頭一般,“都平身吧。”

“謝皇上。”

她又叩了一回首,這才緩緩地從地上站起了身子,明溪連忙上前來攙着她的手臂,她拿眼風兒微微一番打望,卻見明溪的雙眸中隐隐地閃着一絲淚光同苦楚。

“都先退下吧。”那道微寒的男子聲線又響起,教人聽入耳中心頭亦是一陣發冷。

她始終默默地垂着頭,望着腳下的一雙繡花鞋,只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那道宮門被重重地合上。

演戲,演戲,你現在要做的只是演戲而已。這是你吃飯的本事,不要太緊張,牽着夢的手,跟着感覺走。

她幾聲深呼吸,心頭忙安撫了自己一番。

“朕還真是小看了你,你的命,果真是硬。”

聽了這般的一番話,她這才從自我催眠中醒了醒神,緩緩地擡起了頭,微微眯了眯眼,就着從窗口傾斜而入的陽光,将這位明溪口中城府極深的美貌皇帝細細地端詳了一番。

只見來人身着一襲玄色繡龍的衣袍,長發高束,戴着一頂冕旒,一連串的玉珠子層層掩蓋,而那串珠子下頭,現出了一雙眸子來。這人的一雙眼生得極深,面容的輪廓鋒利,似刀子削出來的一般,端直高挺的鼻骨下頭是一雙極涼薄的唇。

她面上浮上一抹端莊的笑,終究還是恭敬地垂下了頭,回道,“皇上這話,倒真是謬贊了。”

“……”他面容漠然地望着她,半晌後,又道,“聽說,你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失了往時的記憶?”

她微微颔首,容顏恬靜淡然,應了聲“是”。

“……”見狀,那人卻忽而笑了起來,他上前幾步,一把勾起她的下颔,沉寂冰冷的雙眸淡淡地對上她,薄唇微啓,道,“你可曉得,朕登基即位之前,便聽聞這天下的人說,這世間,沒有人曉得你南家大小姐究竟有多聰明。”

“……”下颔處傳來一陣細微的疼痛,她的眉微擰,望進他的眼。

“人死不能複生,若然,則必有冤情——”他的唇微微勾起,望着她,複又續道,“刑部尚書同兵部尚書聯名上奏,要朕徹查南丞相貪污受賄一事,南泱,朕還真是小瞧了你。”

“……”

“你以為,朕會讓你南家,你南泱——翻身麽?你以為,搬出了月隕宮,你便能東山再起了麽?”他松開手,居高臨下地望着她,淡淡道。

“朝堂之事,”一陣鈍痛襲上心口,她伸出右手捂住心口,強壓下心頭的慌亂,面上仍是一派地鎮定,淡然道,“與我何幹。”

“好一句‘與我何幹’!”他端着一副譏諷的笑,定定地瞧着她,半晌方才又道,“無論你失憶一事是真是假,朕都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訴你——”

“……”

他朝她走近幾步,忽地俯低了身子,朝她附耳道,“你南泱此一生,都注定鬥不過朕,萬皓冉。”

舊傷未愈的身子自是經不起這厮的這番折騰,是以她只覺喉頭一陣腥甜,忍了忍,卻終究還是沒忍住,一道血絲便順着嘴角流了下去。

“其實,你沒死,也許亦是件好事。”他緩緩伸出手,将她嘴角的血絲拭去,莞爾一笑道,

“若你死了,朕倒真會少了許多樂趣。”

“如今,南泱不過是個廢人,皇上大可高枕無憂,當年那個與你争天下奪皇權的南後,已經死了。”她微微側頭避開他冰涼的指尖,朝身後退了幾步,面上一派地沉着大定,望着他,沉聲道。

他淡淡地眸子又望了她半晌,只覺眼前這張妖豔絕世的容顏,除卻那幾分病态的蒼白之外,分明還同往時一模一樣,卻又有幾分不一樣,然而,他思索了半晌,仍是沒能想出究竟是何處不同。

思量無果,他收回視線,緩緩地旋過身子,頭也不回地踏出了織錦宮的大門。

望着那抹筆直玄色的背影遠去,她只覺渾身的氣力都在瞬間被抽盡了一般,身子一軟便跌坐在了冰涼的地上。

真不曉得,這個“南泱”,她姚敏敏還能演得了多久。

同明溪這幾個月的相處,她沒有漏過任何一處細節,将這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前皇後竭盡所能地扮演着。

只是,這個王朝,這個時代,這個皇宮,這個皇帝,都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股子莫大的無助感湧上心頭,她的雙眼一濕,便覺幾滴水珠子快要溢出眼眶,連忙揚起了頭,硬生生将那幾滴淚珠憋了回去。

那天,她跟着劇組一道,去一處深山取景,卻碰上了天殺的泥石流,那場頗是有那麽幾分慘烈的車禍,說來也真是可笑得很,竟讓借屍還魂這般荒誕的事發生在了她姚敏敏身上。

想她這麽一個在過往的二十四年歲月中,連一次“再來一瓶”都沒中過的二線演員,居然能在臨死前得老天眷顧,重生一遭,真不知是走了大運還是倒了大黴。

這個朝代,在中國歷史上是沒有的,也就是,她那些所謂的歷史常識在這裏半點用處都沒有,她一個現代人,魂穿到了這麽個堪比慈禧太後的廢後身上,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沒有皇帝的維護,在這深宮裏頭,又要如何安身立命?

一連串的問題冒了出來,她只覺一陣疲累,便合上了雙眸。

想她姚敏敏,童星出身,從十四歲就開始接劇拍戲,在娛樂圈那趟渾水裏頭摸爬滾打了整整十年,如今老天還真是垂青她,竟是要她切身實踐,來客串一把深宮廢後。

不過……她緩緩睜開眼,眼神中閃過一絲堅毅的光芒。

根據宮鬥小說的鐵定律,如今,她憑着從前這個南泱的狠辣手段在整個皇宮乃至王朝造成的影響力,加上自己的看家本事,要在這裏混上一口飯吃,應該或許可能大概……也還不算是件難得逆天的事。

“娘娘……”

忽地,門被人從外先推開了,明溪口裏喚着,走了進來,卻見自己的主子正坐在地上,不禁驚了一驚——

“娘娘,你怎麽了,怎麽坐在地上?”說着便上前來一把攙上她的手臂,預備将她扶起來。

“不礙事,方才動了氣,興許是傷又犯了。”南泱面容蒼白,就着明溪的手緩緩站起了身子。

“娘娘,”明溪的雙眸中閃着點點淚光,她望着眼前這面容憔悴的女子,含淚道,“奴婢知你心中有千般萬般的恨,你自幼便是相爺捧在手心裏教養大的明珠,何曾受過這等苦……只是,如今這境況,你切莫熱鬧了皇上,先保住你這條性命,才是最要緊的。”

“嗯。”她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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