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打狗

“……”

南泱的眸子微垂着,手肘微微動了動,不着痕跡地拂開了皇帝的手臂,朝後退了幾步,恭恭敬敬地立在距他約莫五步開外的地方。

“……”

萬皓冉的面上卻沒仍是沒什麽太大的反應,仿佛并沒因着她的這個舉動而生出絲毫惱意,只是垂了手臂,淡淡瞧着她。

“回皇上,”南泱的眉眼低垂,回答得很是恭敬,道,“臣妾方才在來的路上,不慎跌了。”

“……”萬皓冉聞言,倒是沒再多問什麽,只徑自旋過身子,朝着自己的椅子走去,接着便又穩穩地落座。

南泱的面上沒得半分表情,只是靜靜地立在原地,雙眸沉寂,望着地面。

萬皓冉高坐在上,清冽的眸子淡淡地望着她,好半晌,他方才開口,頗為輕描淡寫地說道,“朕同你成婚三載有餘,也算是夫妻一場,倒是從來不曉得你也會跳舞,還舞得這般精妙。”

聽了這番話,南泱的眸子有一瞬的微變,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總是覺着,這人說的這話不似表面聽起來的這麽簡單無害。

一番思量,她的雙眼緩緩地擡起,含着一絲淡漠的笑意,隔着老遠的距離,亦是淡淡地望向他,漠然道,“在皇上心中,不是一直視臣妾如毒蛇猛獸麽。皇上您既從未将臣妾當結發妻子看待,又怎麽會曉得,尋常女兒會的東西,臣妾也會。”

此話一出,龍澤亭中的衆人均是不寒而栗。

雖說皇上同前皇後之間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牽連,普天之下的子民皆心知肚明,只是,如今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當事人的其中一方這麽直白地點透,着實是教人聽着有些膽寒。

果不其然,南泱的這席話落地,萬皓冉的面色便在瞬間沉了下去。

他一雙冷冽的眸子微凜,定定地望着她,細細地打望着她面上的神情,半晌方才道,“你可曉得,‘禍從口出’是什麽意思?”

“……”南泱的唇角微微地一揚,勾勒出一抹譏诮的弧度,“那麽,還請皇上恕臣妾的無禮之罪了。”

“……”萬皓冉的面色現出了一絲不耐,他揮了揮手,也不再看她,心頭沒由來的一陣煩躁,沉聲道,“南貴人入座吧。”

南泱聞言,面上仍是端着一副極為漠然的神情,面無表情地朝他福了福身,接着便略跛地走回了自己在宴席中的位子。

甫一落座,明溪便湊到了她的耳旁,低聲道,“娘娘,你的腿……”

“……”南泱的額角不住地泌出冷汗,面色疼得幾近青白,卻仍是笑了笑,道,“不礙事,還能撐到看完後面的好戲。”

明溪執着手絹,替她拭了拭額角的汗珠,面上盡是憂色,還未待開口,耳畔便響起了一道略微尖利的女子聲線——

“本宮倒還從來不曉得,南貴人有這本事——”诤妃的一雙丹鳳眼中盛滿了不加掩飾的嫉恨,她冷眼望着南泱,語調中透着股子濃濃的譏諷,“這天底下誰人不曉得,南府的大小姐,自幼便習文習武,勵志治國平天下,卻未曾想,還能有閑情逸致附庸風雅。”

這番話甫一說出,殿上便又是一瞬的寂靜,衆人面面相觑,一時間氣氛詭異得很。

南泱的心頭一聲冷笑,面上亦是一聲冷笑,她平靜地回望着唐夢雪,直視着她的眸子,話一出口,對象卻不是诤妃。

“唐潛唐大人,今日可來了?”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的左側一方均是生生一驚——那人說話間不容置喙的口吻,甚至面上的神情,都足以令人生出一種錯覺。

便像是此處是前朝的宣華殿,便像是她仍是當年那個在一方珠簾後頭,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皇後。

驀然間在前皇後的口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一個鬓角斑白的中年男子立時便被生生一驚。

乍一在前皇後的口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一個鬓角斑白的中年男子立時便抖了抖,連忙應聲道,“微臣在。”

南泱的眸子冷冽如冰,她望着唐夢雪,口中的話卻是朝着唐潛說的。

“唐大人,你官拜禮部尚書,想必令嫒,也定是自幼飽讀詩書知書達禮之人吧。”

“回……南貴人,”唐大人微微一滞,有些不明白她為何問這番話,卻仍是老老實實地回道,“小女三歲便開始通讀四書五經,滿腹詩書倒是不敢當,只堪堪算識得些字,曉得些祖宗禮數。”

“是麽?”她聞言冷笑,眸子微微眯了眯,望着唐夢雪堪比鍋底的面色,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臣妾鬥膽問問诤妃娘娘,皇上尚且未做一言,你卻喧賓奪主地譏諷臣妾,可将皇上放在眼裏,又合了哪一宗的禮數?”

“你……”诤妃被南泱的話一堵,心頭卻仍是曉得自己占不着理,只堪堪地瞄了瞄身旁皇帝的容色,聲音小了大半,說道,“你休要含血噴人,本宮何時不把皇上放在眼裏了?”

“……”南泱面容沉寂,眸子卻定定地望着唐夢雪,又是一笑,“娘娘這麽緊張做什麽,你的話倒也沒說錯。說到附庸風雅一事,臣妾自然曉得自己比不過娘娘,便單是一管三月簫,娘娘便能做出那麽多的文章,臣妾——”言及此出,她微頓,眼眸裏頭一派地不屑,朝着唐夢雪,緩緩續道,“真真自愧不如。”

“你!”诤妃自然聽出了南泱話中的深意,不禁有些心虛,半天尋不着說辭,她将目光投向高坐在上位的男子,語調裏頭夾雜了一絲哭腔,喚道,“皇上……”

“好了。”

萬皓冉的眸子淡淡地擡起,雙眸漠然地望向诤妃泫然欲泣的容顏,沉聲道,“今夜,朕不想多生事端,愛妃若是執意同南貴人争執,不如就先回摘星宮休息吧。”

“……”聽了皇帝的話,诤妃的氣焰頓時煙消雲散,只讷讷地收了聲,雙眸狠狠地望了一眼南泱,面上盡是不甘。

南泱面色平靜,雙眸微斂,只緩緩地端起桌上的一碗茶盅,抿了一口。

“……”诤妃的眸子一轉,漠然便狠狠地瞪了一眼身旁的一個身着翠色綴流蘇長裙的女子,朝她使了個眼色。

“……”蓮才人望見了诤妃的眼神,面上浮起一絲難色,只悻悻地移開同诤妃對視的目光,望向了別處。

“……”見狀,诤妃不禁氣急,思量半晌,便又笑容滿面地望向萬皓冉,開口道,“皇上,蓮才人為賀皇上生辰,亦是準備了不少時日呢。”

“哦?”萬皓冉的眸子淡淡地掃過蓮昔的方向,語氣不鹹不淡,“朕素來便曉得蓮才人婉轉如莺,今次,倒是有耳福了。”

蓮昔聽了皇帝的這番話,只覺心在瞬時間便沉到了一汪冰冷的湖水底部,透着股子莫名的寒意。

“皇上,臣妾今日……”蓮昔有些支支吾吾,卻是半天開不了口。

“蓮才人——”诤妃眸子一轉,望向蓮昔,聲線沉了下去,“你為着今日,費了那麽大的功夫,如今推脫再三,可不是件好事。”

“只是,臣妾今日……”

“是啊,”沉默良久的許茹茜亦是開了口,雙眸裏頭盈滿笑意,幫腔道,“蓮才人,皇上既然開了金口,你再不該推三阻四才是。”

南泱垂着頭,鼻間修入了一陣清新的茶香,唇角不着痕跡地勾起了一絲笑。

————————

待到萬皓冉的生辰壽宴結束,已是戌時許,月早已上了枝頭。

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南泱雖腿上受了傷,腳下的步子卻似是少了幾分平素裏的沉重,明溪緊緊地跟在她身旁攙扶着她,仿佛心情頗好,神色間含着一絲喜色,笑道,“娘娘,今夜贏得真漂亮。”

“……”她朝明溪微微一笑,道,“你覺着,真的贏了?”

“怎麽不是呢?”明溪的眸子微閃,笑道,“今次蓮才人出了大醜,诤妃顏面掃地,娘娘你可沒瞧見,方才皇上的臉色多難看。”

“是麽?”她語調極輕,眸子裏頭夾雜了絲絲複雜得道不明的情緒,回道,“我卻覺着,真正的仗,還沒開始打。”

“……”明溪聞言,心頭立時便沉了沉,道,“娘娘的意思是……”

方此時,一道尖利的女子聲線在南泱身後遠遠地響起了,熟悉得教她覺着刺耳。

“南泱,你給本宮站住!”

南泱聞言,同明溪一道停下了腳下的步子,緩緩地旋過了身子,雙眸裏頭便映出了一個頗為氣急敗壞的美人。

诤妃的面色難看得找不出詞彙形容一般,她腳下的步子又急又快,朝着南泱的方向疾步行了過來,立在了她跟前。

相較于诤妃的惱羞成怒,南泱的神色卻是極為淡然的,她的眸子淡淡地瞧着眼前這個氣得幾近炸開的美人娘娘,覺着有些滑稽。

“诤妃娘娘,有何指教?”她望着唐夢雪,頗為平靜道。

“本宮問你——”唐夢雪望着眼前的前皇後,心頭隐隐地升起了一股子埋藏深處的懼意,氣焰有些落,卻仍是怒極,诘問道,“三月簫的事,你曉得多少?”

“三月簫?”南泱的左眉微微一挑,笑道,“三月簫有什麽事?”

“少跟本宮裝蒜!”唐夢雪氣急,心頭又驚又怒,生怕洩露南泱洩露出什麽天大的秘密一般,竟是一把拽起了南泱的右手袖子,扯着她的右手臂,狠聲道,“本宮警告你,不要亂說話,更不要妄想憑着你的那點兒雕蟲小技扳倒本宮,你如今——”言及此,南泱的神情已然沉了下來,唐夢雪強壓下心頭對這個前皇後的積壓多年的懼意,沉聲續道,“你如今,根本什麽都不是。”

“……”南泱的眸子垂了垂,掃過被她拽着的袖口,忽而笑了笑,話一出口,卻是冷得如冰霜一般教人心寒,“你覺着自己,有什麽資格這樣對我說話?”

“……”唐夢雪一滞,被她的目光盯着的手如被燙着一般,不自覺地便縮了回來,放開了她的右手。

南泱冷眼瞧着眼前的诤妃娘娘,覺着這個女人,當真是滑稽得教她想笑。

她望着诤妃,面上盡是一片譏諷的神色,“既然诤妃娘娘你這麽想知道,那我便告訴你——你在三月簫的吹口處抹砒霜,想要嫁禍笙嫔加害皇上,這些,我全都知道。”

“……”聽了南泱這麽坦然地道出這番話,诤妃扯了扯臉皮,扯了一個冷笑,道,“你還真不怕死啊。”

“不,我當然怕死……”南泱的嘴角挑起一絲美豔的笑,她微微地垂了垂頭,朝着诤妃靠近了幾分,笑着續道,“只不過,你覺着,你有讓我死的能耐麽?”

“……”

“诤妃娘娘,”南泱的手動了動,撫了撫唐夢雪光滑烏黑的發絲,語調輕柔低沉,道,“你覺着,若我有心對付你,犯得着扯什麽勞什子三月簫麽?”

“……”唐夢雪動了動身子,避開她的手指,沉聲道,“你什麽意思?”

“……”南泱的眸子裏頭滿是輕蔑,望着诤妃面上的戒備,她輕輕一笑,道,“蓮才人的嗓子,是我毀的。”

“你——”唐夢雪聞言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雙眼裏頭含滿了恨意,定定地望着南泱,半晌方才穩了穩心神,竭力克制着情緒,沉聲道,“南泱,你可聽過一句話,打狗——要看主人。”

南泱聽了诤妃的這番話,卻像是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低低地笑出了聲,好半晌,她才止住了笑,望着唐夢雪,道出的話語裏頭盡是滿滿的譏诮同不屑,“打狗看主人,這話倒不假,只是也得看看那‘主人’是個什麽東西。”

“你!”

“唐夢雪,是不是我喚你一聲诤妃娘娘,你就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你以為——自己是什麽身份?”

“……”

“我告訴你——”她的容色一沉,面上不再帶絲毫的表情,居高臨下地望着诤妃,語調冰冷徹骨,“莫要跟我說什麽扳倒你,那個皇帝如今坐擁的這個江山,都是我給他的,若不是我助他登基奪了這天下,你诤妃算什麽東西。”

“……”唐夢雪的渾身氣得微微有些抖,她望着南泱,卻又被她周身的淩厲氣勢震得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語來。

南泱的眸子掃過她,接着便不再搭理這個娘娘,轉過了身子邁開腳步,明溪連忙上前,扶過她的手臂,朝前走去。

“對了。”忽地,她腳下的步子一頓,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卻沒有回頭,只背對着诤妃淡淡地道了句,“南泱這個名諱,可不是你唐夢雪叫得起的。”

語畢,她提步,在明溪的攙扶下,朝着織錦宮頭也不回地走去。

遠遠地剛望見織錦宮的大門,一抹熟悉的绛紅身影便吸引了南泱同明溪的目光。

待望清了來人,她不禁生出幾絲詫異,朝明溪道,“這麽晚了,江路德怎麽在此處?”

明溪垂着眸子一陣沉吟,半晌方才擡起了頭,神色間隐隐透着幾絲複雜,道,“莫非……是皇上要宣娘娘你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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