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悲痛
瓢潑大雨傾灑而下,天際驚雷滾滾,整個陌陽皇宮籠罩在一片雨幕中。
皇帝同南泱等人趕到寒波湖畔時,一眼望便望見了身披蓑衣的周雪松,而他的身前,有一副小小的身子直直地躺在傾盆大雨之中,身旁跪了數名宮娥太監,他們的衣裳被雨水盡數打濕,面上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南泱怔了怔,腳下的步子一步一頓地挪向那處,卻見小帝姬緊緊閉着雙眼,小臉沒有半分血色,躺在寒波湖畔的草地上,眉頭甚至都還緊緊地蹙着,表情似是極為痛苦,面容連同露出袖口的小手都呈現微微的浮腫之态。
“周禦醫……”她深吸一口氣,望向周雪松,想要穩住自己的聲音不發顫,話一出口卻是破碎得連不成句,“帝姬她、她可還有救……”
雲靴踏地的聲音有幾分緩慢,待望見那躺在地上的小身軀,萬皓冉面上的容色已漠然得幾近死一般沉寂,他動了動眸子,擡起眼,亦是望向周雪松,眼神深處卻掩着厚重得無法散開的悲哀之色。
周雪松面上一片愧色,他屈膝跪地,朝着皇帝深深的叩首,卻始終未曾說過一句話。
南泱只覺胸口深深一痛,兩行淚水便順着面頰滑了下來。
“……”萬皓冉深吸一口氣合了合眸子,緊蹙着眉頭說了一句話,聲音低得幾乎教人聽不清,“帝姬……是怎麽回事?”
跪伏在雨中的一個太監抹了一把臉,埋着頭朝皇帝回道,聲音裏頭亦是強壓着哭腔,“回皇上……奴才方才路經寒波湖時,便見着靈越帝姬在水中,立時便跳下湖将帝姬撈了起來……可是那時帝姬已經……”
小太監再也說不出話,只将頭埋得更深,只雙肩隐隐抽動着。
正在此時,一個人影卻忽地從一旁跌跌撞撞地跑了來,那女子一身華貴宮裝早已被雨水淋濕,發髻淩亂淌着水,整個人狼狽不已,她空洞的雙眸在四下一番尋找,待望見靈越的身軀時,她目光一怔,半晌又發出了一聲極為凄厲的尖叫——
“靈越!”
說罷便撲了過去,卻生生被草地上的枯枝絆了一跤,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然而她卻根本不管不顧,掙紮着便朝着那小小的身軀爬了過去,一把将帝姬小小的身軀抱進了懷裏,死死地摟着。
“靈越?靈越?”韓昭儀的面容有幾分癡然,她緊緊地抱着懷中冰冷的小身軀,口中不住地呢喃着,“靈越,你怎麽這麽調皮?躺在地上會着涼的啊!乖,以後不要亂跑了,再也別亂跑了……”
南泱被眼前這一幕生生一震,只覺一陣極大的悲哀将自己席卷,她擡起右手死死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淚卻似斷了線一般不住落下,田晨曦低低地嘆出一口氣,面上又滑過幾行淚來。
“靈越,靈越,你怎麽不理母妃?”傾盆的大雨之中,韓昭儀抱着帝姬的屍身輕輕地搖晃着,好似在哄她睡覺一般,口中仍是呢喃,“乖,快起來,好不好?母妃給你講故事,給你講好多故事,你不是最愛聽故事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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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一個宮娥舉着傘朝着這方高聲喚了一句,接着便腳下一陣疾奔來到了韓昭儀身旁,将傘舉起,為雨中的母女兩人遮蔽了一時的風雨。
“娘娘,帝姬她……”宮娥擡眸望了一眼她懷中的靈越,雙眸驀地驚瞪,接着便哭了起來。
“噓……”韓昭儀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聲音極輕地道,“帝姬睡着了,我的孩子睡着了,別吵醒她。”
“娘娘您別這樣,別這樣……”宮娥見到她這般模樣,心中只覺痛不欲生,抱着她大哭道,“帝姬已經去了!已經去了!”
“住口!”她面上驀地變得格外猙獰,朝那宮娥尖聲喝道,“誰給你的膽子詛咒帝姬!詛咒我的孩子!”
“娘娘……”宮娥抱着她,抽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逝者已矣,您讓帝姬安息吧,讓帝姬安息吧……”
“……”
韓昭儀的眸子微微一動,似是如夢初醒一般,她呆呆地望着懷中那已然失去所有生氣的小身軀,終于悲痛欲絕地嚎啕大哭起來。
南泱死死地咬住下唇,直至唇色都泛起了一絲青白,別過臉去不忍再看,手死死地握着明溪同田晨曦的手。
随後趕到的黎妃一行人亦是立在遠處定定地望着,面上亦是有幾分動容,複又拿起絹帕拭了拭鼻子。
短短的半刻鐘,卻像是過了數年一般久,萬姓皇帝冷漠得教人心寒的聲音緩緩地響起,“帝姬……是如何落水的?”
跪伏在地的宮人渾身都在劇烈的顫抖,卻沒有人回話。
韓昭儀仍抱着帝姬的屍身哭得撕心裂肺,天上的雨下得更大,仿佛感受到了她莫大的悲痛一般。
皇帝的雙手負于身後緊緊成拳,用力到骨節泛起了一絲青色,他強壓着心頭那鋪天蓋地湧來的痛意,面上仍是冷漠至極,“沒有人知道?”
“……”衆宮人額頭緊貼着草地,被那野草刺得有些生疼。
“江路德。”萬皓冉聲音冷硬如冰,沉聲道。
“奴才在。”江路德上前一步,躬身應道。
“傳朕的旨意,”他目光冰涼如霜,聲音裏頭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今日但凡接觸過帝姬的宮人,除韓昭儀外,一律淩遲處死。”
“……”江路德心頭一驚,卻仍是沉沉地應道,“是。”
皇帝腳下的步子動了動,朝着韓昭儀緩緩地走了過去,江路德連忙撐着傘要給他遮雨,卻被那人狠狠地踹到了一旁。
玄色的衣角映入眼簾,韓昭儀的眸子微動,接着便徐徐擡起紅腫空洞的眼,望向那人沉寂如冰的俊容,雨水沖刷過他的面龐,水滴順着他的睫毛滴滴落下。
“皇上……”她張了張口,嗓音已嘶啞得有些難聽。
“……”渾身濕透的皇帝徐徐蹲下了身子,修長幹淨的右手緩緩擡起,輕柔地撫過她懷中靈越的小臉,卻只感到了刺骨的冷,一股痛意緩緩沖破了重重僞裝,漫上了他清冷的眼。
他的孩子,又這麽沒了。
極盡痛苦地合上雙眸,他良久沒有任何動作,面容被冰涼的雨水沖刷着,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其它。
江路德忍着方才被踹倒的痛楚,撐着傘來到那玄色身影的身旁,抹了抹面上縱橫的淚跡,顫聲道,“奴才求皇上,千萬保重龍體……”
深吸一口氣,萬皓冉方才緩緩張開了雙眸,站起了身子,望向天際,沉聲道,“靈越帝姬,追封為錦華長公主,谥號德安。”
“……”韓昭儀的面上只有一片死灰,她動了動唇,低聲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額角又是一陣刺痛,他蹙起眉頭擡手揉了揉,雲靴一動便朝着皇宮的一方頭也不回地走去。
南泱望了一眼萬姓皇帝孤獨的背影,只覺此時的他竟有幾分可憐無助,她從未在他的臉上瞧見過那樣的表情,悲痛到幾欲死去。
那道殃及池魚的殘暴聖旨,那追封的名號同賜予的谥號,也許便是他身為一個父親,唯一能為小帝姬做的了吧。
而身為一個母親,一個在宮中生存的女人,子嗣便是自己唯一的依靠與支柱,如今,韓昭儀成了這後宮之中最可憐的人。
她低低地嘆氣,感嘆世事的無常,也感嘆皇家的不幸,皇室中人的無可奈何。
忽地肩頭一暖,南泱回頭去望,便見田晨曦纖細的右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肩頭,望着,緩聲道,“人死不能複生,你也莫要太難過了。”
“……”南泱嘴角勾起一絲苦笑,望向那哭得幾近暈厥的韓昭儀,嘆道,“這番話,你該對她說。”
“……”田晨曦的雙眼微紅,聞言亦是望向韓昭儀,輕聲道,“這番話,我恰恰最不該對她說,換做旁人,我尚且能勸一句節哀,但若是對一個母親,便是說了節哀,又有什麽用呢?她的痛她的悲,不是我們這些旁人能體會的。”
“……”田晨曦的話說得極有道理,南泱微微颔首,便又聽見她道,“不過,帝姬落水一事,着實是有些不尋常,按理說,寒波湖同韓昭儀的流霜閣相距最遠,帝姬不過三歲的孩童,怎麽可能失足落到這寒波湖來?”
“現在追究這些并沒有什麽意義,”南泱的眼簾微微掩下,聲音裏頭亦是混着悲酸,沉聲道,“帝姬已去了,再回不來了。”
“……”田晨曦只一陣嘆息。
南泱心思微動,腳下便朝着韓昭儀的方向走了過去,明溪則連忙撐傘跟上。
青綠的草兒被雨水沖刷得彎了腰,她踏着寸寸青草行至韓昭儀面前,緩緩蹲下了身子,輕聲道,“昭儀。”
“……”韓昭儀空洞的瞳孔裏映入南泱的臉,卻并沒有說話。
南泱伸手覆上她冰冷的手,眸子望向她懷中的靈越,含淚朝她微微一笑,緩緩道,“昭儀,只有你好好活下去,帝姬在天之靈,才會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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