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賞梅

今日晨間,北國迎來了一場小雪。

天将将透出幾分光亮,蘭陵宮的掌事公公便已跑遍了大半個後宮。

“奴才給袁小主請安,給秦小主請安。”

翡棠閣的院子裏頭,李松盛正微微地垂着頭,身子象征性地躬下,托着拂子朝身前立着的兩位美人低低道。

袁秋華的眸子裏頭掠過一絲不快,跟前兒這個奴才着實不敬,行禮行得這麽不規不矩,顯是一副沒将她們放在眼裏的姿态,然而心頭不悅歸不悅,她的面上還是端着一絲笑意,客客氣氣道,“李公公多禮了。”

論腦子智慧,秦婉怡則大不如袁氏,她心頭的不悅不滿全寫在了臉上,朝李松盛斜乜了一眼,漫不經心道,“不知李公公這麽早登門,是為何事啊?”

李松盛朝她微微一笑,臂上橫着的拂子在風中微微飛揚,“二位小主,淑妃娘娘前些時日偶經寒梅園兒,見裏頭的梅花開得極美,特邀宮中的諸位娘娘小主今日申時許到寒梅園來,賞梅小聚。”

秦婉怡的面色更難看,動了動唇剛想說話,袁秋華卻先她一步開了口,面上的笑容和氣得很,“有勞公公了,煩您回去回禀娘娘,就說我二人定會準點兒赴會。”

李松盛扯了扯面皮,朝她略微躬身,拱手道,“那奴才就先告退了。”說罷便旋過身子頭也不回地邁出了翡棠閣的宮門,頭也不回。

待那墨青色的身影從視線裏頭消失,秦婉怡方才一把将手中的湯婆子摔到地上,氣得咬牙切齒,罵道,“不過一個底下沒把兒的奴才,有什麽可神氣的!跟咱們面前兒擺起譜兒了?咱們好歹也是主子!淑妃也便算了,竟連她的奴才都敢小瞧咱們!”

秦氏的性子驕縱,袁秋華一貫曉得,此時見她這麽一通發脾氣,只低低嘆了口氣,朝她望了一眼,無奈道,“你也別氣了,李松盛是誰?那可是蘭陵宮的掌事太監,淑妃跟前兒的紅人,咱們在他眼裏只是些再小不過的人物罷了。”

秦婉怡瞪她一眼,沒好氣道,“再小的人物也是人物!他不過是個不男不女的奴才,憑什麽!”

“……”袁秋華睨了她一眼,也不再想同她多說,只兀自旋過身子回了自己屋。

……

明溪取來一襲翠紋織錦羽緞鬥篷,披在南泱身上,又細細地為她系上結帶,邊觑着她的面色邊試探道,“娘娘,皇上貫是醉心風雅事的,算算日子,您同皇上也有個把月沒見過面了……”

南泱微垂着眼簾,眼也不擡地打斷她,“你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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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溪悻悻,低低道了句,“今兒個賞梅您怎麽沒請皇上?”

“不想請。”

明溪一滞,被這個堵得啞口無言,還待說話,卻見她面容漠然地理了理衣衫,捂着湯婆子朝殿門走了過去,便拿了傘小跑着跟了上去。

時值梅花盛放的時節,寒梅園中早已是媚色無邊,整個院子裏盡是微微梅花色,映襯着白皚皚的雪,更是別有一番風情姿态。

隔了老遠便能隐約瞧見園子裏的情景,園中已候了許多人,稀稀疏疏的雪花飄落着,明溪撐着傘走在南泱身旁,便聽見身旁的人朱唇微啓,道,“李松盛,合宮裏的各位娘娘小主,你都上門去請了麽?”

聞言,李松盛彎了腰身便朝她恭敬回道,“回娘娘,奴才跑遍了整個宮裏,娘娘小主們沒有說不來的,唯有曼音閣的那位,稱身子不适,将奴才給拒了。”

南泱唇角勾起個冷笑來,“看來上回罰跪還是沒能讓她長些記性,一個答應的身份還将自己捧得高高在上,未免太不聰明。”

言談間,一行人便已經走到了寒梅園的門口。

南泱不想見萬皓冉,然而老天偏不随人願。

只見遠處那立在韓宓貞身旁的男子,穿着一件月白色雲翔符蝠紋勁裝,腰間系着犀角帶,綴着一枚白玉佩,披了一件白色大麾,雪白狐貍毛夾雜着雪花在風中飛揚起一角,身量颀長挺拔,周身不怒自威。

那人的眸子靜靜地望着她,面上的容色極為淡漠,眼波明滅,虛虛實實。

南泱面上的神色瞬時有些僵硬,少頃又反應過來,這人應是雖韓宓貞一道來的。思量着,她抿了抿唇,這才信步走過去朝他福身,垂着眸子恭敬道,“臣妾參見皇上。”

數日未見,她似乎更瘦了些,雙頰有了些微的凹陷,面色也不大紅潤。

萬皓冉垂着眸子打量她,半晌方才移開模樣,聲音清寒,“起來吧。”

“謝皇上。”她這才施施然起身,立直了身子,與此同時,萬皓冉身後的一衆嫔妃便朝她恭恭敬敬地屈膝見禮,她道了聲平身便不再說話,只垂着頭立在一旁,至始至終也沒再朝皇帝看一眼。

南泱的這副模樣被萬皓冉收入眼底,他眼底的陰骛更重了,薄唇緊抿着,瞧着有些倨傲,更多的還是森寒,本就是大冬天兒,立在他身旁的韓宓貞覺得更冷了。

兩人之間的氣氛微妙,但凡是稍微有點心眼兒的都能瞧出來,衆宮妃彼此打望了一眼,均是不明所以。

明溪立在一旁,只覺汗都要滴下來,今日賞梅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家主子這副模樣,簡直是成心惹萬歲爺生氣,這不是添堵麽。

寒梅園裏詭異的沉寂,衆人沒有一個敢說話,甚至連喘氣兒的聲音也極輕微。

方此時,外頭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随後便見一個內監小跑着入了園子,朝着皇帝便跪了下去。

萬皓冉的眸色陰冷冰涼,朝他望了一眼,“有何事?”

內監的頭埋得低低的,恭敬道,“回皇上,江大人和劉大人入宮了,說是有要事禀告皇上,現下正在廣陵宮議事廳裏候着呢。”

他俊秀的眉宇微蹙,沉吟了半晌,腳下一動便大步邁出了寒梅園,江路德見狀,忙帶着身後一衆宮人追了出去。

“臣妾恭送皇上。”南泱跟着衆女一道福身,朝那人的背影恭敬道了句,這才緩緩站起了身子,神色間已恢複如常。

她唇角含了一抹笑來,目光掃視過衆人,語調四平八穩,“方才有皇上在,咱們便是有君臣之分,拘謹些也不打緊,這會兒皇上走了,咱們便是自家姐妹,就別這麽拘泥了。”說着眸子一動,望向韓宓貞,細細打量半晌,面上挂起了一絲憂色,關切道,“韓婕妤的面色不大好看,可是身子不适?”

韓宓貞低垂着頭,恭敬應她,“回娘娘,臣妾并無大礙,不過是……”說着言語便有了幾分哽咽,聲音也愈發低了下去,“不過是近日夜裏總夢見長公主,心中想念罷了。”

南泱面上幾分動容,聲音也柔了幾分,安慰道,“帝姬仙去已經多時了,你也當仔細身子,節哀才好。”

“娘娘,您有所不知……”韓宓貞說着便流下淚來,聲淚俱下,拿起絹帕拭了拭眼角的淚水,方才又續道,“若是夢見帝姬狀如尋常也便罷了,可夢中……帝姬偏生是沉水後的模樣,雙眼裏還流着血水,極是可憐。”

衆嫔妃皆是被她話中的言語唬了一跳,韓宓貞是靈越的母親,自然覺得是可憐,然而這番話聽入衆人耳中,再在腦中一想,只覺幾分森寒駭人,皆是生生打了個冷顫。

南泱也是一副大驚的模樣,捂着心口蹙眉,“當真?”

韓宓貞抹着淚哭訴,“臣妾不敢期滿娘娘。”

她半眯着眸子一副心悸的容狀,聲音低沉似是自語,道,“這可真真奇怪,好端端的,怎麽會夢見帝姬流血淚呢……”

衆女也是聽得心驚肉跳,只覺手臂上的汗毛都根根豎了起來,又聽見一道清麗的女子聲線傳來,聲音低沉又有些陰森,“娘娘,奴婢曾聽家鄉年長的老人說起過,他們管這叫‘托夢’,奴婢暗忖着,韓主子會夢見帝姬泣血淚,莫不是帝姬有什麽心願未了?”

南泱面上駭然失色,捂了捂心口正要說話,韓婕妤卻已經搶先一步開了口,訝然道,“明溪姑姑,你方才說的可是真的?帝姬當真是有心願未了?”

明溪朝四下裏打望了一番,聲音低低的,似乎有些膽怯,回道,“娘娘,這些也是奴婢聽人家說的……不過,世間的鬼神之事,誰說得準呢。”

此言甫落,韓宓貞一愣,竟是哭得更厲害了,直哭得泣不成聲,聲音嘶啞道,“想來也假不了,否則又怎會夜夜都夢見呢……帝姬每日入臣妾夢中,都會拉着臣妾的手,說自己死得冤枉,死不瞑目!還說要化為厲鬼回來報仇雪恨!”

“砰”——

一道重物落地的聲線突地響起,衆人循着聲線望去,原來是袁秋華懷中捂着的湯婆子落了地。

她的面色早已一片慘白,扯了扯臉皮朝南泱福身,聲音出口竟也有幾分發顫,“娘娘,臣妾失儀,還望娘娘恕罪。”

南泱一雙杏眸微微眯起,心頭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道,“不礙事。”

“謝娘娘。”袁秋華這才立直了身子,她身旁随侍的宮娥已将湯婆子撿了起來,恭敬地呈給她,她接過湯婆子捂進披風,神色間盡是一片掩不住的驚惶。

“……”南泱将她面上的神色一絲不落地看進眼中,面上皮笑肉不笑道,“也罷,寶林的膽子小,咱們不說這個了。”

韓宓貞的雙手在身側緊緊攥緊,只覺臘月的寒冬也及不上心底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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