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指婚

近酉時許,天際飄了許久的雪才算真正停歇了下來。

晚間龍澤亭有宴飲,宮中諸妃少不得又是一番春秋比色,明溪的神情分外專注,細細地為南泱绾發,她坐在梳妝鏡前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定定地望着鏡子出神。

“娘娘,”明溪将金步搖斜斜地簪上她的發髻,綴上細細的銀絲串珠流蘇,低低笑道,“奴婢許久未曾為您梳過朝陽五鳳髻了,手有些生,你瞧瞧成麽?”

南泱哦了一聲,淡淡道,“你覺着好就好。”

見她反應這樣淡漠,明溪便察覺了幾分不對勁,微微凝眉,心頭略微思量了一番,試探道,“娘娘還在煩心江璃蓉的事麽?”

南泱唇角浮起一個淺笑,側眸望向明溪,淡淡笑道,“本宮身邊的人,若論妥帖知心,再無人能與你明溪同日而語,只是這一回,你卻沒能說對。”

明溪亦是笑,柔聲道,“是奴婢愚鈍了。奴婢只是覺着,眼下除了江氏,着實也想不出其它事能使娘娘憂心了。”

南泱聞言卻沒再說話,眸子微動便垂下了眼簾。

是她的錯覺麽?今日禦花園中,席北舟面上雖淡漠如斯,但她總是覺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有幾分不尋常。

難道……這個定昭王爺對前皇後,還有未了的餘情?

明溪見她不說話,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着,南泱沉吟了良久,半晌才擡眸望向明溪,沉聲問道,“明溪,你過去曾說過席北舟同我有過一段往事,那你可曉得,如今他王府上可有夫人或嫔妾?”

“娘娘怎麽忽然問起這樁事?”明溪有幾分疑惑,思量了半晌又答,“若是奴婢沒有記錯,席王爺現今尚未婚配,至于府上有沒有嫔妾,就不得而知了。”

南泱的眸色仍是有幾分晦暗,低聲道,“皇上多疑,始終疑心着本宮同定昭王間有所瓜葛,我覺得,今日禦花園中,皇上對我那樣親昵,是為了試探席王爺。”

明溪一驚,“若真如娘娘所言,那就不好了。”

她颔首,嘆道,“這個節骨眼兒上,江璃蓉複位在即,絕不能讓她逮着任何機會咬上來,她如今恨我早已入骨,若是教她拿這樁事擺一道,可不是鬧着玩兒。”

“……”明溪定定望着她,“那娘娘心中,可有對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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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泱杏眸微微眯起,聲音低沉微涼,“皇上既然疑心,那我便消了他的疑心。”

明溪仍舊不解,搖搖頭,“奴婢不明白。”

“……”她莞爾一笑,“明溪,你貫是個‘百事通’,前朝後宮之事沒有哪件你不曉得,我問你,當今朝中可有哪位名門的千金到了适婚的年歲,且還未許人家的?”

明溪一陣細細地思索,少頃便開口,為難道,“娘娘,這您可問倒奴婢了,奴婢在宮中多年,若是那些個大事還好,奴婢尚且能對您說個一二,至于哪家小姐還未結親,可就真的不知道了。”

南泱嗒嗒,有幾分懊惱,明溪又問,“娘娘您問這個做什麽?”

“席王爺早已過了适婚之齡,我有意在今日的接風宴上對皇上提上幾句,讓皇上給他指門婚事,如此一來,興許能讓皇上打消疑慮。”她道。

聞言,明溪又是一陣思量,忽地靈光一閃,拍手呼道,“奴婢這會兒倒是記起一個人來!”

南泱側眸望她,“是誰?”

明溪微微笑道,“娘娘您失了記憶自然記不得,夫人的兄長,也就是您的舅舅曹大人官拜從一品九門提督,府上的三小姐是嫡出的幺女,算着年歲,應是十六七的年紀,還未許配人家。”

她心頭一喜,笑道,“若是自己人,就更好了,我今夜便去同皇上說道,請他為我的堂妹和定昭王爺賜婚。”

兩人正說着話兒,一個宮娥卻邁着碎步進了寝殿,屈膝恭敬道,“娘娘,江公公求見。”

南泱眼中神色微微一滞,面上卻沒得什麽表情,淡淡道,“請他進來。”

“是。”宮娥複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俄而,便有一位頭戴高帽身着墨青繡袍的內監提步邁了進來,面上含着一絲微笑,拂子一橫便朝南泱福身道,“奴才參見淑妃娘娘,娘娘萬福。”

南泱扶了明溪的手從杌子上緩緩起身,唇角挂着個淡笑,虛虛朝他扶了扶,道,“公公不必多禮,平身吧。”說着便坐上了貴妃榻。

“奴才謝娘娘恩典。”江路德這才又直起身子。

南泱從明溪手裏接過青瓷茶盅呷了一口,不着痕跡地朝江路德望了望,笑道,“不知公公來蘭陵宮,是有何事?”

江路德面上揣着笑,身子微微弓着,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話,奴才遵皇上旨意,特來曉谕六宮,複江答應‘黎妃’之位。”

此言落地,明溪的眼中略過一絲異樣,側眸望南泱,卻見她面容仍舊漠然,将茶盅徐徐遞給明溪,微笑道,“本宮知道了,有勞公公。”

“奴才告退。”江路德又朝她見了個禮,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那人前腳剛一走,明溪容色當即大變,憤憤不平道,“早便料到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南泱的神情卻仍是淡淡的,“來便來了吧,既來之則安之,只要皇上的心還在本宮身上,黎妃就翻不了天。”

……

宮中四處都是積雪,繡履覆上去便能将枯枝踩得呲呲作響,人行過處便留下淺淺深深的幾行鞋印,蜿蜿蜒蜒一路綿延到寒波湖。

天将将暗下來,龍澤亭的大殿之中卻已經坐了許多人,南泱扶了明溪的手款款入殿,行至殿中央處便虛虛一福身,朝上座的男子柔聲道,“臣妾參見皇上。”

皇帝一襲玄色繡龍的禮袍,面容被旒珠層層掩蓋,薄唇微微開合道出一句話,“你有身孕,不宜久站,入座吧。”

那人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清寒,嗓音卻似乎又夾雜笑意,可見心情大好。南泱含笑颔首,接着便有朝臣嫔妃起身朝她見禮,“淑妃娘娘萬福。”

她微笑以應,複又行至花梨椅前,明溪手上一動便替她解下了妝緞狐肷褶子大氅,方才徐徐坐了下去,此時便又聞見殿外江路德的聲音高亢傳入——

“黎妃娘娘到——”

宮中衆嫔妃的面色聞言俱是一變,探目望去,只見殿門口進來了一個妙人,頭梳涵煙芙蓉髻,斜插鑲嵌珍珠的碧玉步搖,身上披着織錦鑲毛鬥篷,一雙細長鳳眼,兩彎柳葉眉,身量苗條,體态端莊,粉面含春威不露,盛裝錦繡,美不勝收。

南泱的眸子微微掩下,端起熱茶抿了一口。

江璃蓉在月琳的攙扶下翩翩入殿,朝皇帝恭恭敬敬地福身,朱唇微啓,聲音柔媚卻不失端莊,“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聖安。”

“平身吧,”萬皓冉垂眸望着殿中的美人,又道,“朕有段日子未曾見你了,你怎麽清瘦了不少。”

黎妃聞言,盈盈一雙美目裏頭便含了三分淚意,楚楚可憐,道,“臣妾心中思念着皇上,消瘦些是必然。”語調又多了幾份委屈,“如今臣妾陋顏,怕是入不得皇上的眼了。”

“成日就知道胡思亂想。”萬皓冉淡淡道,指了指南泱身旁的位子,到,“入座吧。”

江璃蓉微微福身,“謝皇上。”說罷便提步行至了南泱身旁,月琳上前替她解下鬥篷,又将手爐恭恭敬敬地遞給她,江璃蓉複又緩緩地坐了下去。

“淑妃姐姐,好久不見啊。”她細長的眼兒微動,望向南泱,扯了扯嘴角,眉目間盡是一派嘲諷,“本宮聽聞娘娘腹中有了好消息,原想去賀喜姐姐來着,誰知近日身子不佳,還望淑妃娘娘不要介懷。”

“黎妃妹妹言重了。”南泱亦是含笑望着她,淡淡道,“咱們都是自家姐妹,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本宮瞧着妹妹确是清瘦了不少,趕明兒本宮着人給妹妹送些雪參靈芝過去,反正留在蘭陵宮,本宮一個人也用不完。”

江璃蓉勾了勾唇,冷笑道,“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領了,只是那些個玩意兒都是皇上賞給姐姐的,姐姐還是留着自己用吧。”

南泱動了動正要說話,皇帝低沉的聲音卻響起了。

“江大人,此番大敗北狄,令郎功不可沒,”說罷微頓,萬皓冉含笑望向江河源身旁的青年男子,舉了舉手中酒樽,白玉扳指在通明的燭火下閃着點點光澤,沉聲笑道,“江城,朕敬你一杯。”

江城聞言連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舉起手中的酒樽,道,“常言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臣為國盡忠,為聖上盡忠,本是分內之事——”說着便高舉手中酒樽,“應是臣敬皇上,臣先幹為敬!”說罷便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萬皓冉朗聲一笑,“江大将軍果然是豪爽之人,朕也幹了!”

南泱默默垂眸,又聽他低低一笑,沉聲道,“定昭王此番又立大功,你想要什麽恩賜,盡管說出來,但凡朕有,朕一定賞你。”

席北舟聞言微微擡首,朝皇帝抱拳回道,“回皇上,臣不要賞賜。”

此言一出,整個大殿皆是一靜,衆人面面相觑,有幾分摸不着頭腦,從來沒有哪個人敢給賞賜還不要的,這不是駁皇上的面子麽。

殿中的溫度驟然低了幾分,萬皓冉的眸色忽地一暗,氣氛瞬間便僵了起來,南泱觎着皇帝的面色,見他薄唇微微抿起,是有幾分惱意了,當下便輕聲笑道,“皇上,臣妾倒有個主意。”

群臣嫔妃的目光便彙了過來,皇帝淡淡睨着她,“什麽主意?”

南泱笑道,“回皇上,定昭王爺至今尚未娶妻,皇上既要恩賞王爺,何不為王爺指一門婚事?”

此言甫一道出,席北舟的眸子便驀地微眯,朝南泱望了過去——指婚?她竟然要皇帝為他指婚?

心中泛起微微苦澀,他自嘲一笑,如今她已是皇帝的寵妃,将他視作毫不相幹的人,開口請皇帝為他指婚,也算是一片好心,人家早将他忘得一幹二淨,他又何苦再作踐自己?

萬皓冉微微挑眉,定定望着南泱良久,只見她眼中神色懇切,無半分的勉強之色,心中一陣沉吟,方道,“是個好主意。你心中可有何時的王妃人選?”

南泱面上笑意不減,柔聲道,“九門提督曹大人府上有一嫡出的千金,如今正是十六七的妙齡,嫁與席王爺為妻,正合适不過。”

皇帝聞言略微思量,又擡眼望向席北舟,面上含笑,聲音卻透着分分冷硬,“淑妃娘娘為定昭王考慮得周到,朕也以為,曹氏千金與你相配極為合适,不知席王爺意下如何?”

席北舟唇角勾起個漠然的笑,略微垂首,沉聲道,“淑妃娘娘既然如此關心臣的婚事,臣又怎好拒絕。臣——謹遵皇上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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