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雲湧

連綿了多日的大雪終于停歇下來,雲蒸霞蔚,天際仿佛是鋪開了十丈軟紅,雲層透着絲絲金光,太陽遙遙地從東邊兒升了起來。

北狄的國力雖不及大萬鼎盛,卻也是富庶之都,和親的車隊一路綿延了十來裏,公主的禦辇行在中間,高大的白馬頭頂紅綢,後有數十車的陪嫁嫁妝,珍寶璀璨琳琅滿目,前有數十輕騎引路,最前方的那人身形極是高大威猛,貂裘左衽,五官風流璀璨奪目,眉眼仿佛天生含了幾分笑意。

車窗的簾幕被人從裏頭撩開,探出一張清秀動人的小臉,阿夕朝外頭的天色張望了一眼,複又放下窗簾,喜道,“公主,萬國的雪停了,外頭的天真好看,又紅又藍的。”

在禦辇裏伺候的另個侍女名為阿燦,她取來一個角樽,從牛皮水囊裏頭倒出了一些清水,不滿地嘟囔道,“再好看又如何,能和家鄉比麽?咱們這輩子怕是也回不了北狄了,想起來都難過。聽說萬國的皇帝後宮的妃子多如牛毛,要是咱們公主受了委屈怎麽辦?”說着便将角樽遞給一旁的盛裝美人,嘆了口氣道,“公主,喝點水吧。”

華察爾将角樽接過來喝了一口,漫不經心道,“本公主倒不怕受委屈,我既然答應了父王嫁過來,就絕沒有讓自己受欺負的理兒,”說着又思索了一番,蹙眉續道,“聽說當今萬國的皇帝最寵愛的女人是淑妃,你們可曾聽說過這個女人?”

阿夕啊了一聲,湊過去接口道,“公主,奴婢曾聽三王子說起過,這個淑妃是萬國丞相的女兒,曾經是皇後來着。萬國的皇帝有幾年身子不好,成日卧在病榻上,她便曾垂簾執政,執掌過萬國的朝綱三年,後來不知怎地又成了個妃子。”

華察爾咬了咬唇,疑惑道,“照你這麽說……這個女人很厲害了?”

阿夕點點頭,“應該是這樣子,公主您想,換成個不厲害的哪兒有那能耐去執政啊。”

“哼,”華察爾卻只是一聲嗤笑,下巴微微揚起,面上盡是一派的驕矜,“會執政有什麽了不起?她會騎射麽?會摔跤麽?中原女人還不都是那個樣子,風大點兒都能吹跑四五個,柔柔弱弱的能有什麽厲害?”

阿燦在一旁不住附和,道,“就是,中原的女人都跟棉花條兒似的,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貨色,哪兒能跟咱們北狄人比。”

阿夕細細想了想,又說,“奴婢還聽說,那淑妃是萬國一等一的美人兒,将那皇帝迷得暈頭轉向的。”

聞言,華察爾面色微變,一旁的阿燦瞅見了,連忙開口應聲。

“美人?能有多漂亮?”阿燦在一旁用手肘撞她,不屑道,“再美能比公主漂亮麽?咱們的華察爾公主是世上最尊貴美麗的女人,我說你的腦子能不能順溜點兒,怎麽淨說些惹公主不愛聽的話呢?将來那萬國的後宮,就是咱們公主的天下,知道不知道?”

阿夕的腦子不如阿燦精,做起事來也不如阿燦麻利應手,說的話更不如阿燦中聽,阿燦知道自家公主是國君從小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明珠,自幼便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性子又好強,在宮裏貫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國君事事寵着,王後也處處順着,哪裏聽得慣那些話。

阿燦這番話說得中聽,華察爾心裏稍稍舒坦了幾分,卻愈發覺得阿夕嘴笨,翻了個白眼倚在了靠座上,睨着阿夕吩咐道,“阿夕,你去外頭問問柯羅哥哥,還有多久能到。”

阿夕傻乎乎地應了,接着便撩開車簾走了下去,跨上匹駿馬便朝着前頭的數十輕騎追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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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察爾蹙着眉頭使勁跺了跺腳,用北狄話暗暗罵了幾聲,複又冷聲道,“誇得那女人像個仙女兒似的,本公主既然嫁給了皇帝就不會讓他寵其它女人,誰敢和本公主争寵,本公主就殺了誰!”

阿燦笑盈盈地替她撫着背,輕聲道,“公主您也別生氣,阿夕嘴笨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男人嘛,都是喜新厭舊的,公主貌若天仙,等萬朝的國君見了您,奴婢向您保證,他眼裏絕對再裝不下其他女人。”

“……”

華察爾想了想,也覺确是這個理兒,心頭立時便舒坦多了,唇角勾起個笑來,自得道,“你說得對,男人嘛,哪個不喜新厭舊。”

阿夕追上了前頭的一行玄衣人,收了收馬缰,偏過頭朝領頭的男子恭敬道,“柯羅殿下,公主讓奴婢來問問您,還有多久能到陌陽?”

柯羅三王子唇角勾起個笑來,舉起鞭子指了指前方,眉眼之中似夾雜幾分散漫慵懶,漫不經心道,“喏,前面就是了。”

阿夕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座巍峨宏偉的城池正于三裏外莊嚴伫立于天地蒼茫之間。

……

“婕妤,你瞧,外頭雪停了。”

南泱捂着湯婆子倚在貴妃榻上,望着窗外低聲道。

韓宓貞懷中抱着澍人,聞言便朝着她的目光瞧了過去,但見壓抑了多日的天際竟似破開了一道口子,層層金光照射過雲團傾瀉向大地,遠處那座座碧瓦飛甍的宮闱在陽光下愈顯莊嚴端華。

“是啊,雪停了。”她唇角含着一絲笑,溫婉道,“今兒個是初一,又是新的一年了。”

南泱的面色淡淡的,聞言只是微微颔首,沉聲道,“又是一年了。這一年裏頭發生了太多事,竟讓本宮覺得像過了許多年。”

韓宓貞聽出她字裏行間的沉悶,思索了半晌又朝她道,“娘娘,過去的事總會過去,人終究是要往前看的。”說罷微頓,笑道,“娘娘腹中的皇嗣正一天天長大,還有七個來月就要出生了吧?”

她聞言也是一笑,不自覺撫上腹部,柔聲道,“已經三個半月了。”腦中忽地又記起了一個人來,不禁又道,“婕妤,本宮近日,怎麽都沒瞧見過秦采女,她莫不是又投奔黎妃去了吧?”

韓宓貞微微思量,複又沉聲應道,“她前兩日倒是來過臣妾宮裏,坐了沒多久也便走了,至于投奔黎妃……想是不能的,便是她有這份兒心,黎妃也不會再用她。”說着微微停頓,又道,“不過說起黎妃,臣妾近日,倒是瞧見和程采女時常去翰瑄宮。”

“程采女?”南泱雙眸微動,心頭便明了幾分,道,“如今黎妃起勢,有嫔妃依附也不足為奇。至于秦婉怡,你我皆疏遠她,想來她也不願再過來讨人嫌了吧。”

二人正閑談間,宮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循聲望去,只見李松盛已經疾步踏入了殿內,身子一彎便朝兩人行禮,“奴才參見淑妃娘娘,參見韓婕妤。”

南泱見他氣息不穩,額角又遍布汗水,不禁蹙眉,疑惑道,“李公公,出了何事,你為何如此匆忙?”

李松盛的頭埋得低低的,沉聲道,“主子,翡棠閣宮裏的宮娥來報,說是秦采女今早忽地發了瘋,現今正在宮裏罵罵咧咧地砸東西,宮裏的宮人不敢驚動皇上,這才來報娘娘。”

“什麽?”

南泱同韓宓貞齊聲驚呼道,兩人面色皆是瞬間大變。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能忽地就瘋了呢?”韓宓貞從紅木椅子上忽地站起身,蹙眉道,“她前兩日還來過我宮裏,李公公,你會不會聽錯了?”

李松盛垂着頭恭恭敬敬回道,“韓主子,奴才就是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謊報這等大事,翡棠閣的宮娥說得清楚明白,奴才斷沒有聽錯。”

南泱身子一動,明溪趕忙俯□去扶她,她扶着明溪的手從貴妃榻上做起身子,邊着繡履邊道,“此事太蹊跷了,李松盛,你即刻去禦醫院将周大人請到翡棠閣去,只說采女身子有些不适,多的一概別提,明溪,快備轎,本宮要去看看。”

韓宓貞将懷中的澍人抱給了素慧,面上盡是一片憂色,明溪取來了鶴氅披在南泱身上,一行人便步履匆忙往翡棠閣趕去。

“砰”的一聲脆響,五彩青瓷花瓶兒便落到了月臺上,摔得粉碎。

“娘娘小心。”明溪将南泱往身後護了護,衆人均是眉頭緊蹙,罵罵咧咧的凄厲尖叫不住地傳出來。

“害死你的不是我!不是我!你來找我做什麽!冤有頭債有主……滾,你給我滾!”

南泱同韓宓貞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兩人的面色都不好看,思量了一瞬複又提步邁進去,落腳之處全是玉器瓷器的碎片屑子,內殿裏頭的尖利聲音仍舊瘋狂地嘶喊着。

“不要殺我!不是我害死你的!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整個翡棠閣早已是人仰馬翻,宮中的宮人均是忙成了一鍋粥,李松盛走在前頭撩開內殿的帷帳,南泱等人方才走了進去。

目之所及盡是滿目的狼狽瘡痍,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正縮在牆角瑟瑟發抖,渾身只穿了一件單薄的中衣,赤着腳舉着一個茶盅,驚恐萬分地瞪着眼前,仿佛眼前真的立着一個人一般,哭喊道,“你別來找我,別來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真的不是我……”

南泱的面色煞為難看,她朝一旁的高瘦男子使了個眼色,道,“周大人,你去看看,秦采女怎麽了。”

周雪松抱拳領命,挎着藥箱便朝秦婉怡靠近幾步,連着喚了幾聲小主,秦氏卻仿佛毫無所聞,仍是縮在地上不住地發抖,口裏直嚷着別殺我別殺我雲雲。

周雪松眉頭深鎖,朝一旁跪在地上的宮娥道,“小主是何時變成這個樣子的?”

一旁的宮娥吓得不輕,邊哭邊道,“回大人,小主這段日子偶爾會在屋子裏自言自語,卻也只是少時候,奴婢也沒放在心上,直到今日……今日天還未亮,小主砸了宮裏的花瓶兒,便一直這副模樣了……”

聞言,周雪松心頭一番思索,便起身,在宮裏的一片狼藉裏頭尋找着什麽,忽地,他彎腰從散落了一地的果點裏頭拾起一粒果子,剝開細細嗅了嗅,便又朝南泱道,“娘娘,依臣看,秦采女是患了失心瘋。”

南泱聞言一驚,“失心瘋?”

他颔首,将手中的果子呈給南泱,道,“娘娘,此物狀貌同尋常無花果極為相似,卻并非無花果,而是瘋人果。秦采女誤食瘋人果,便患上了失心瘋。”

韓宓貞面色凝重,道,“娘娘,秦采女如何處置?”

她眸子微微眯起,這樁事不消想也能猜到是何人所為,嘆了一聲氣,沉聲道,“成了這副模樣,侍奉皇上是不能夠了,關進月隕宮去吧。”

說罷便欲旋身離去,方此時,消停了半晌的秦婉怡卻又驚乍乍地尖叫道——“袁秋華,害死你的分明是南泱!你找她去啊!找她去啊!”

此言一出,合宮俱是一陣寂靜。

明溪心頭一沉,朝南泱靠攏幾分,附耳道,“娘娘,這瘋婦嘴上沒門兒,”說罷微頓,聲音亦陰冷了幾分,“保不準兒哪天教黎妃逮了去,留着恐是個禍害。”

明溪的話說得極有道理,如今正是風口浪尖的時候,秦婉怡若是抖出什麽來,教江璃蓉逮了她的把柄,今後可就難辦了。

南泱的眸子微微眯起,思量了半晌,腳下的步子微動便朝着李松盛走近了幾步,壓低了聲音朝他道,“李公公,傳本宮的旨意曉谕六宮,秦采女罹患失心瘋,又吃壞了東西啞了嗓子,不可再侍奉皇上,即日遷入月隕宮。”

李松盛何等乖覺,心思微轉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躬身,沉聲道,“娘娘放心,奴才定會将此事辦得妥妥帖帖。”

從翡棠閣出來已近午時,方才出了那麽一茬兒,南泱的心情有幾分不暢快始終沒說話,韓宓貞亦一路無言,方行至寒波湖畔便見江路德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奴才給淑妃娘娘請安,給韓婕妤請安。”他恭恭敬敬地福身,道。

南泱有些不耐,道,“江公公有何事?”

江路德面上端着個笑,沉聲道,“娘娘,奴才奉皇上的旨意,特來曉谕六宮,晉封為和親公主華察爾為永和皇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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