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邀約

南泱癟了癟嘴,悶悶地不再搭腔,手上握着紫毫卻也不往花燈上題字,皇帝含着淡淡的微笑垂着眸子望着她,挑眉道,“怎麽不寫?”

“……”她将手中的紫毫還到他手裏,又将花燈遞給他,側過頭沉聲道,“我沒有心上人,自然不能寫什麽,你替我挂上去吧。”

萬皓冉哦了一聲,面上的神情仍舊平靜而淡然,接過她的花燈,提起紫毫便在那上面寫起來,南泱瞅見後一陣氣急敗壞,跺着腳去搶他手中的筆,然而又半天夠不着,口裏便急道,“你往上面亂寫些什麽?世上怎麽能有你這樣的無賴?還給我不許亂寫!”

他面無表情地提着紫毫,在南泱的花燈上寫下自己的名諱,然後垂下眸子望着她,很認真地說,“我是無賴你第一天知道麽,你不是一直管我叫無賴。”

“你……”她雙頰漲得通紅,又羞又惱,朱唇動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半個字來,最後只憤憤咬咬唇,終于明白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氣得轉過身氣呼呼道,“你也知道自己是無賴麽?虧你還是一國之君呢,能不能有點廉恥心。”

皇帝卻只作未聞,腳尖點地輕輕躍起,将手中的花燈挂在了樹梢上,撲了撲手又将折扇打開徐徐搖起來,眸子裏含着幾分笑意定定瞧着她,低聲道,“生氣了?”

南泱仍舊背對着他,氣呼呼地沒有說話,正是此時,遠處卻有一對夫婦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她朝那二人望去,卻見那是一雙年輕的小夫妻,均是一身粗布麻衣,女子的身材嬌小,腹部高高隆起,應是快要臨盆了,扶着女子的是他的男人,身子骨結實而高大,膚色黑黑的,面容生得憨厚老實,笑起來便露出一口白牙。

男人手中拎着一盞花燈,扶着妻子緩緩走到姻緣樹旁邊,笑呵呵地朝她道,“娘子,你等等我。”

那女人面上的笑容很是燦爛,扶着肚子微微點頭。

他們的花燈是往天上放飛的那種,花燈的燈罩下方懸挂着一個小竹籃,上面有小半截蠟燭,類似于孔明燈,他将花燈放到了地上,從懷裏掏出一個火折子,便準備将蠟燭點燃。

放飛花燈用以祈福,照着皇帝方才告訴她的習俗,是要将自己的心願寫在燈罩上的,南泱立在那女人,見那盞花燈上頭什麽字也沒有寫,不禁有些奇怪,側眸問道,“這位姐姐,你們的花燈上怎麽什麽都沒寫?”

女人聞言轉過頭打量了一番身旁立着的兩個人,只見二人均是容貌出挑氣度不凡,身上的衣物面料她叫不出名字,卻也能瞧得出是極好的料子,便以為是富貴人家的兩個少爺。

女人是個粗人,平日裏從未與這等尊貴的人物打過交道,見南泱竟主動和自己說話,不禁有些窘迫,腼腆地笑了笑,說道,“我和我男人都沒讀過書,字也認得不多,也就懶得寫了,總歸是份兒心意,有沒有字兒都不打緊。”

南泱聞言微微颔首,又垂下眸子去瞧她的肚子,又道,“姐姐腹中的麟兒,得有七八個月了吧?”

女人的臉上浮起幾分暖心的笑容,點點頭嗯了一聲,又說,“都快九個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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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番閑聊,孔明花燈已經慢慢悠悠地升上了天際,漸漸化作夜色中的一點光亮,男人走了回來,臉上仍舊是一副憨憨的笑容,樂呵呵地對妻子道,“娘子,花燈放上去了,夜裏風大,咱們回去吧。”

女人微微點頭,又朝南泱笑了笑,這才扶過丈夫的手徐徐轉身離去。

南泱定定地望着兩人的背影良久,萬皓冉朝她走近幾步,垂下眸子淡淡瞅着她,見她眼神之中閃熠着幾分莫名的光彩,不禁蹙眉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她的唇角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眸子望着遠處,眼神之中透着幾絲難得的寧靜祥和,柔聲續道,“天下間有千般萬般求而不得的事,其實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也許才是最可貴的。”

他的眼中眸色微沉,聲音亦是涼了幾分,“你羨慕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又何嘗不在羨慕你,世人都是如此,七情六欲貪得無厭,永遠都不會真正滿足,你不該有這種想法。”

南泱側過眸子望向他,話到嘴邊卻什麽也沒說出口,只略微嘆了一口氣,搖頭失笑道,“我也真是的,和你說這些做什麽,明知道你不會懂。”

萬皓冉聞言,俊秀的眉宇又擰起一個結,定定瞧了她半晌,沉聲道,“你曾經為了那個地方,傾注了所有心血——”他擡起描金扇指着遠處的陌陽宮,皇城恢弘的輪廓在如墨的夜色中若隐若現。

她聞言一陣輕笑,擡起眸子望向他,目光極為坦然,毫不避諱道,“此一時彼一時。”

皇帝的眸子微微眯起,沉吟了半晌,忽而又低聲道,“若有朝一日,你有機會離開陌陽宮,你會怎麽做?”

濃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南泱心頭驀地一沉。

離開陌陽宮,就意味着能遠離後宮的陰謀與殺戮,這一年多來,深宮的血腥幾乎将她的所有本性掩埋,她竭盡全力扮演着前皇後,為了生存下去,她硬生生強迫自己變成真正的“南泱”,一路走來,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她殺了太多人,雙手早已沾滿鮮血。

陌陽皇宮是世上最金碧輝煌的囚籠,囚禁着無數美麗的女人,也葬送了無數青春與香魂,若能永遠離開……

皇帝從她眼中看到了濃烈至極的向往與憧憬,他薄唇緊抿,心頭猛地竄起一股怒意,他手上一動狠狠捏住南泱的下颔,微微使力強迫她擡起頭同他對視,聲音森冷如寒雪,唇角挑起一個冷笑,“你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我答案。”

他眼中的冰霜冷得她渾身一個激靈,下颔處傳來一陣細微的疼痛,她微微啓唇,顫聲道,“你弄痛我了。”

“痛麽?”萬皓冉定定地望着她,忽而卻又笑了,薄唇微微開合,吐出一行冰涼的字句,“我告訴你,此一生,你都不會有這個機會。”

南泱擡起雙手掰開他鉗住她下巴的手,朝後退了幾步。皇帝每回發起怒來都會跟着發一回瘋,她何等聰慧,自然知道此時斷不能再激怒他,便望向別處沉聲道,“我什麽話都不曾說過,也沒有想過要離開陌陽宮。”

豈料這番解釋的話語卻如同火上澆油,萬皓冉額角青筋突地跳起,他又朝她走近幾步,有一絲細微的懼意爬上了心頭,南泱出于本能地朝後退去,直到後背傳來一股冰涼的觸感,她才知道已經退無可退。

皇帝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眸中幾乎能噴出火來,沉聲一字一頓道,“我最讨厭誰對我撒謊。”

呵,這是什麽道理?

他是皇帝,坐擁錦繡江山,後宮有三千紅顏佳麗,多少女人為了這個男人争得頭破血流,後宮之中有哪一場腥風血雨不是因他而起?她是一個現代人,如今卻要每日都活在陰謀詭計當中,随時都要擔心下一刻會不會身首異處,難道自己不該想要逃離皇宮麽?

“萬皓冉,”她眼中滑過幾行淚水,死死瞪着他問道,“你有什麽資格要求所有女人為你而活?你的後宮每天會死多少人你知道麽?冷宮裏的女人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你又知道麽?”

他清冷的眸子半眯起,卻沒有說話。

“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南泱冷冷一笑,淚珠子順着面頰滾落下來,滴入衣袍裏頭,化成深色的一點。

心頭分明憤怒到極點,然而望着她的淚水,他卻該死的一句重話也沒法說出來,遲疑不過一瞬,他擡起手拭去她面上的淚,嘆了口氣終于妥協,伸手将她抱進懷裏,有幾分無可奈何,道,“你為什麽總要惹我生氣。”

南泱掙紮着推搡他,眼裏的淚水卻流得更厲害,口裏卻硬聲道,“你別碰我。”

她腹中懷着身孕,他也不敢鬧出什麽大動靜,只得松開手。

沒見過這麽喜怒無常的人,扇完一巴掌再給顆糖,當真覺得她好欺負沒脾氣麽?

南泱氣得咬牙切齒,瞪着眼前的男人半晌,忽地拉起他的右手便狠狠咬了下去,萬皓冉猝不及防口中溢出一聲痛呼,好不容易抽回手,便見手臂上烙着兩排小小圓圓的壓印,正往外冒着血絲。

“你上輩子是狗麽?”他眉頭蹙得更深,惱道。

南泱哼了一聲,皓齒上頭沾着點點血水,擡起衣袖拭了拭嘴,沉聲道,“這也是跟你學的——不疼不會長記性,看你以後還敢欺負人,再有下回我給你咬掉一塊肉下來,你信不信?”

她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直看得他氣結,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好一會兒方才吐出一句話,“你膽兒也真夠肥。”

南泱朝他嫣然一笑,“過獎過獎,”說着又朝他伸手比了個請的手勢,又道,“公子,咱們到別處去逛吧。”

萬皓冉冷哼了一聲,這才放下長袖遮住牙印,瞪了她一眼方才旋身朝市集的另一條街巷走去,知道她腿不方便,他走得也緩慢,她埋着小步徐徐跟上去,側過眸子望了一眼他冷沉沉的臉色,正欲開口,卻見一個高大威猛的壯漢朝他們走了過來。

南泱微微蹙眉,只見這漢子身上穿的是尋常百姓衣物,面容卻生得極是粗犷,怎麽看不像個中原人。

那壯漢上前幾步,躬身抱拳行了個禮,沉聲道,“兩位公子,我家少主想請二位喝杯酒。”

方才還不能肯定,然而一開口便漏了陷兒。這人的漢語說得不算差,卻仍舊夾雜着異域腔調。南泱微微思忖,朝身旁的男人壓低了聲音道,“是北狄人。”

不光是北狄人,而且還是北狄三殿下的家犬,方才隔着老遠他便瞧見了。

萬皓冉心思微動,面上便端起一個淺淡疏離的笑來,聲音清潤,“少主盛情難卻,我自然不能推辭,不知你家少主現在何處?”

那壯漢聞言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南泱順着那人的手指望了過去,面色霎時一變——門外立着數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清涼的女子,門匾上镂着三個漆金大字“怡紅院”,竟是一處青樓!

皇帝的眸色滑過一抹陰冷,卻也只是一瞬,轉而便淡淡道,“勞煩閣下前面引路。”

南泱心頭大驚,擡起眸子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這人莫不是瘋了吧?堂堂一國之君出入花街柳巷,這若是傳出去還怎麽得了?當即扯了扯他的袖子,正要說話卻見皇帝豎起一個食指在唇間,朝她微微搖頭。

見此,她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那北狄人已經朝着怡紅院過去了,萬皓冉面上神色意味不明,眸色深冷若淵,帶着南泱緩緩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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