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袁少鈞喊啞了嗓子, 磨破了手掌,在峭壁陡崖上仔細尋覓, 卻沒有找到蕭驕,只在一棵突兀橫生的松樹的枝頭發現了一片破碎的天青色布料,那是從蕭驕的戲服上鈎下來的。
他顫着手摘下那塊布, 低頭輕輕嗅了嗅,上面似乎還殘留着一抹淡淡的清甜。
片刻後, 他把這塊布放進口袋,作了個深呼吸, 然後繼續往下。
後來他遇到幾個幫忙找人的附近村民,村民跟他說, 懸崖底下的峽谷附近他們基本上都找遍了, 沒有發現血跡和其他異常,那個拍戲的小孩兒很有可能是掉進下面的大羅江裏了,然後嘆息着搖搖頭。
袁少鈞知道村民們的意思, 懸崖太高了,落在實地上多半會粉身碎骨,就算掉進江裏情況也不容樂觀, 巨大的水壓也很可能會要了人的命。不過他什麽也沒說, 只是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以表謝意。
他的寶貝那麽聰明能幹, 體質又那麽好, 拍戲這麽久以來曾經數次遇到危險,可每次都能化險為夷,這一次一定也是一樣的。
一個多小時後, 袁少鈞下到崖底,來到大羅江畔。
這段江水有幾十米寬,暗夜中但見波浪滾滾,水流湍急,猶如一條黑色巨蟒,随時都會擇人而噬。江邊站了十幾個人,有警察也有村民,手裏拿着撈網或者長竹竿,對着湍急的江水一籌莫展。
一名警察看到袁少鈞從崖上下來,然後直接跑到江邊,看樣子像是要一頭跳進水裏,趕忙沖過來把他拉住,“喂,小夥子你是誰啊,三更半夜地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袁少鈞用低啞的聲音回答:“我是蕭驕的哥哥,我來找他。”
警察看清他的模樣,被他的氣勢震了一下,愣了兩秒才苦口婆心地勸道:“先生,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千萬別沖動!你自己看看這水流有多急,至少有十幾米深,江裏還有漩渦和暗礁,現在又是黑天半夜的,距離你弟弟掉下來已經過了兩三個小時了,誰知道他會被沖到哪裏去了,只能等到天亮以後讓下游的人幫忙看看了,你就這樣下去了肯定就上不來了,你弟弟在天之靈……啊,對不起我說錯話了,你弟弟應該沒事的,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呢,你千萬要想開一點!”
袁少鈞深吸一口氣,極力克制着自己,“你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弟弟當然也會沒事,他本來就是一個奇跡。”
說完他便沿着江灘涉着冰冷的江水獨自前行,留下警察和村民們在原地滿臉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
袁少鈞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只是憑着一個信念不停地往前走。
他沒法再喊出聲,就在心裏不停地喚着寶寶,寶寶,寶寶。
他一邊走一邊回憶着往事,從第一天晚上蕭驕光着身子把狼狽不堪的他背回家那天起,一直到昨天早上兩個人隔着手機互相親吻互道早安。想着兩個人相遇、相識、相知、相戀的點點滴滴,想着他白雲一樣柔軟幹淨的身體,他散發着清甜果香的笑容,他望着自己時那雙猶如落了星子一般閃閃發亮的眼睛,他軟糯糯甜蜜蜜地一聲聲喚他的好哥哥……
走一路想一路,直到精疲力盡。袁少鈞踉跄着踩到江邊一塊濕滑的石頭,接着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進冰冷的江水裏。
雖然已經是三月中旬,地處華中的大羅山裏還是很冷,前兩天還下過一場桃花雪,大羅江裏的水有一部分便是山裏的積雪消融後流下來的。
袁少鈞一時無力起身,仰面朝天地躺在泥水中,虛脫地喘着氣。
寶寶,你在哪裏?我快堅持不住了。你回應我一聲好不好?哪怕像小貓一樣輕輕地叫一聲,我也會馬上爬起來去找到你……
他渾身都快凍僵了,似乎連血液也要凝固了,不知不覺中,眼皮漸漸沉重地耷拉下來。
“哥哥,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
渾渾噩噩,半睡半醒之際,就像福至心靈一般,又像有只無形的小手在自己的心髒上輕輕戳了一下,袁少鈞猛然睜開眼睛,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個翻身爬了起來。随後他發現江灘邊的泥地裏有一行腳印,歪歪斜斜地通向岸邊不遠處的一片樹林。
袁少鈞欣喜若狂,用盡全力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
“寶寶!我來了!你在這裏嗎?你是不是在這裏?!”
他一邊嘶啞着叫喊一邊瘋狂地在林子裏尋找,可是找來找去都沒發現蕭驕的身影,只得借着頭燈的光亮仔細辨認着地上的淺淡腳印。
一直來到樹林最深處,那行腳印消失了。而在一片華中地區常見的松樹、柏樹和榉樹中,突兀地長着一棵南國才有的香蕉樹,葉片**的,無精打采地垂落着,仿佛剛剛遭受過一場暴風雨的摧殘。
香蕉樹下散落着幾件衣物,最上面是一件挂得破破爛爛的天青色古裝戲服。
……
蕭驕感覺自己這一覺睡了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麽長,腦子裏一片混沌,身體也不聽使喚,就像回到了當初未開靈智,還是一棵蒙昧無知的香蕉樹的狀态。
不過當他睜開眼睛,看到窗外明媚燦爛的陽光,聽到小鳥在院子裏啁啾歡唱,聞到馥郁怡人的花香時,他就欣喜地發現自己仍然是人類的模樣,有手有腳四肢健全地躺在溫暖柔軟的大床上,舒服得讓他想要嘆一口氣。
還是當人好啊,當人才能如此鮮明地感受這個世界的鮮活和美好啊!
蕭驕美美地伸了個懶腰,一轉頭,發現床邊趴着一個人,正閉着眼睛沉沉地睡着,明明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熟悉的人,這會兒他卻幾乎快認不出來了。
袁少鈞以往總是打理得清爽帥氣的頭發完全沒了型,亂糟糟地支楞着。又長又密的睫毛掩不住他眼下濃重的黑眼圈。臉頰瘦得凹下去一塊,下巴上的胡茬看樣子幾天都沒刮過了,看着就感覺硬硬的很紮手。
蕭驕腦子裏還像塞滿了棉花一樣迷迷糊糊的,只是本能地感到心疼,于是湊上去親了親袁少鈞的下巴,果然硬硬的,刺刺的。
袁少鈞動了動,慢慢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怔怔地看了蕭驕兩秒鐘後,一把将他抱進懷裏,“寶寶,你醒了!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蕭驕聽着他幾乎要喜極而泣的沙啞聲音,被他一雙手臂緊緊地圈着,力道之大勒得他隐隐作痛,卻乖乖地任由他抱着沒有掙紮,只是有些茫然地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不會真的傷到大腦失憶了吧?袁少鈞心裏格噔一下,連忙将人放開一些,着急地問:“寶寶,你想不起來了嗎?那我呢,你記得我是誰嗎?”
蕭驕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袁家的家庭醫生說或許他再也不會醒過來,就算醒了,也可能會因為墜江時頭部遭受巨大的沖擊而受到損傷,導致智力出現障礙或者記憶上出現斷層。
蕭驕歪着頭朝他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當然啦,你是哥哥呀。”
“寶寶真乖。”袁少鈞親親他光潔的額頭,心裏不由松了一口氣。
蕭驕就算丢失了一部分記憶也沒關系,不記得落崖墜江的痛苦遭遇更好,他只要還記得自己,記得自己是他最親愛的哥哥,那就可以了。
蕭驕笑着笑着突然皺起眉頭,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他不是在沙溪鎮上拍戲的嗎,怎麽一醒來就在雲城的家裏了?
他暗暗調息運氣,把封閉了數日的意識閘門打開來,幾天前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霎時如潮水一般湧進大腦。他想起來了。
那晚他在沙溪鎮外大羅山的懸崖上拍《丹心訣》第一卷 最後一場重頭戲,在和林深按劇情設計打鬥時,林老爺子體力不支出現意外,他便借着威亞的彈性回身拉了他一把。結果綁在腰間的鋼絲弦突然斷了,他就如同一只斷線的風筝一樣從懸崖上掉了下去。
失重的感覺很可怕,他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哥哥”,聲音卻被凜冽的山風吹散了。接着他試圖在下落的過程中抓住長在峭壁上的樹,但卻沒能成功,最後“撲通”一聲掉進了大羅江裏,巨大的沖擊力震得他腦袋都快暈了。
江水很深,水流很急,比去年拍《烽火佳人》時讓他差點溺水的小清江要危險得多。蕭驕一開始頭昏腦脹之下喝了幾口水,直直往水底墜去,後來憋得快窒息時突然想起來自己在水裏也是可以呼吸的,就趕緊放松身體,打開細胞,進入半植物狀态,手腳不再做無畏的掙紮,慢慢就從水裏浮了上來。
他那會兒原本想游上岸的,可是江水太急,一時間身上又實在沒力氣,腦子裏也昏昏沉沉的,于是就像一截木頭一樣随波逐流。
後來也不知在江裏漂浮了多久,直到被沖到一處淺灘上時蕭驕才清醒了一點,然後就從水裏出來上了岸。
這一段經歷實在太驚險,把他累壞了,難以繼續維持人形,于是他就走到旁邊的樹林深處,化成了一棵香蕉樹。
朦朦胧胧之時,蕭驕好像一直隐隐約約地聽到袁少鈞在呼喚自己,他就在一片混沌中努力回應着。
哥哥,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
他相信袁少鈞一定會找到他,把他帶回家,然後袁少鈞就真的來了……
蕭驕回想起來那晚墜崖後發生的一切,卻唯獨想不起來袁少鈞找到他的時候,自己是香蕉樹還是人類的形态,臉色霎時就白了,驚慌無措地揪緊了身上的被子。
袁少鈞一看他的臉色就猜到他在懼怕什麽,當即先發制人道:“沒錯,我已經知道你不是人類,而是一只香蕉樹化成的精怪了,所以這回你真的要離開我,對我始亂終棄了嗎!”
三天前,當他看到那棵香蕉樹和樹下散落的衣物時,只覺得滿心不可思議,下意識地摸了摸樹幹後,就像施了魔法一樣,香蕉樹突然變成了一個光溜溜的少年,軟軟地倒在他的懷裏。
袁少鈞震驚了一瞬間後頓時什麽都明白了,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也都有了答案。那一刻他無比慶幸蕭驕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是一只擁有超能力的精怪,不然他若是墜崖落江不幸遇難,自己要怎麽活下去呢?
他的寶貝這麽好,他何其有幸能夠擁有他。
“……什、什麽?”蕭驕呆呆地問,一時沒反應過來,袁少鈞發現自己是精怪,難道不應該反感厭惡自己,怎麽反而會擔心自己會離開他呢?
袁少鈞一臉憂心忡忡地說:“你這麽厲害,這麽神奇,這麽與衆不同,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只要你想,自然會有無數人來巴結你,讨好你,把無數好東西捧到你面前來送給你,你想演什麽角色也都會有人主動為你量身打造。跟他們比起來,我其實根本算不得什麽吧,你就算要抛棄我,不要我了,我也無話可說……”
到最後,他神色黯然,幽幽嘆了一口氣。
“不,不會的!”蕭驕急得拉住他的手,“哥哥,我怎麽會不要你呢,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啊!你不嫌棄我是精怪,不怪我一直瞞着你,我已經要謝天謝地了!”
袁少鈞心裏大大地笑開了,面上仍然帶着一絲憂慮問:“真的嗎?”
“真的!”蕭驕重重點頭,舉起手來發誓,“如果我騙你,就讓我神魂俱滅,不得……”
“不許亂說話。”袁少鈞伸手捂住他的嘴,神情異常嚴肅,“寶寶,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氣,我不想和別人分享你,所以請你繼續保守自己身世的秘密。不過既然我們現在已經坦誠相對了,又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以後你有什麽擔憂和顧慮都要告訴我,不要再一個人獨自承擔了,好不好?”
“好。”蕭驕紅着眼圈答應了,長久以來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終于落回實處。
片刻後想起一個問題,便擔心地問:“哥哥,劇組怎麽樣了?我昏迷了幾天是不是給大家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袁少鈞雲淡風清道:“怎麽會呢,你是為了救林深才出的意外,我不追究劇組的責任就是好的。現在你安然無恙,他們不用賠償巨額損失費,更要謝天謝地才是。”
有一點他沒說,他懷疑蕭驕那晚綁的威亞有問題,否則強度那麽大的鋼絲弦怎麽會突然斷開。
這幾天他最憂心的是蕭驕的身體,其他事情都顧不得考慮,現在是時候和某些人算帳了。
無論是誰,出于什麽目的,暗中做了手腳,他都絕不會姑息,定要讓對方百倍償還!
蕭驕聞言放了心,随即抓着他的手軟語懇求:“哥哥,既然現在都沒事了,那我想繼續拍《丹心訣》,可以嗎?”
他喜歡劇組的成員,也喜歡楚雲真這個角色,何況已經拍了一個月了,他真的不想半途而廢。
袁少鈞就知道這家夥會這麽說,攤上這麽個熱愛演戲又無比敬業的寶貝疙瘩,他能怎麽辦,也只能寵着了,“可以是可以,不過以後一定不能再以身犯險,首先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猶有餘地時才能考慮幫助別人,這樣的驚吓我不想再嘗試第二次了。否則我只好把你關在家裏,哪裏也不許你去了。”
“好,我答應你,以後保證注意安全!”蕭驕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高高興興地說,“哥哥,那我明天是不是就可以回劇組了?”
大半個月沒見面,又出了這麽嚴重的事故,昏迷三天剛剛才醒,竟然明天就想走了?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壞蛋!袁少鈞恨得牙癢,一個翻身把人壓在身下,“行啊,寶寶,你明天能下床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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