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六年後再相見

“裴義之, 若是可以重來,我再也不走那斷橋了。”

一絲鮮血從她嘴角流出來,滑下脖頸, 又沒入她火紅的衣襟。

他顫抖着雙手想去幫她擦掉, 可卻是越擦越多。

“阿虞,阿虞, 你看看我,阿虞你不要閉上眼睛, 阿虞, 我錯了阿虞”

巨大的恐懼籠罩着他, 令他害怕得全身顫抖, 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打濕了他自己的衣衫也打濕了她的。

他不停喊着她的名字, 搖晃她,希望她醒來,告訴他是騙他的, 她只是開了個玩笑。

“阿虞,你睜開眼看我, 阿虞, 我真的錯了, 我知道錯了, 你看看我好不好?”

可搭在他身上的手, 卻漸漸的垂落下去, 他慌亂的要去撈回來, 卻一次又一次的又掉落下去。

他緊緊抱着她,将她的臉揉進自己的胸膛,就這麽跪在地上, 許久之後,終于痛哭出聲。

像個孩子一般,無助又孤獨。

“阿虞啊”

裴勝站在殿外聽見裏頭嗚嗚的聲音,心也跟着難過。他知道這是他們皇上又夢見元後了。自打元後去世後,皇上幾乎日日夢魇,有時在夢中哭昏厥,還是太醫來給他灸穴位,才得以醒來。後來,随着日子久了,夢魇的次數倒是少了,但仍舊是每隔半個月就得這般在夢裏哭一場。

他腳步踟躇,也不知該不該進去将人喊醒。若是往常,他倒是不敢進去叨擾,可今日白天太醫剛囑咐晚上注意查看陛下的身子莫要再起熱,尤其還遇到夢魇的情況,更是擔憂他就此沉睡夢中不肯醒來,屆時會傷了身子。

想了想,他進入室內,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皇上可還好?”

那哭聲漸漸弱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才沙啞着開口道:“什麽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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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了,皇上又夢魇了?”

床裏頭沒應聲,一陣窸窸窣窣之後,裴義之搭了件外衫走出來。坐在軟塌上,撿起一旁批閱了一半的奏折又看起來。

裴勝走過去,将一旁的燭芯剪亮些,勸道:“皇上別看太久,仔細傷了眼睛。”

裴義之“嗯”了一聲,又吩咐道:“你去沏杯茶過來。”

過了許久,他又問道:“上次讓你去查茶葉的事可有眉目了?”

這麽一提,裴勝想起來了,狠狠啪了下自己的額頭,“瞧奴才這記性,差點就忘了。今日傍晚就得了消息,奴才托人去問的南海巡檢司,那邊回信說,茶葉乃一南海商人所出。除了茶葉,還有瓷器、米面等生意。”

“那商人姓甚?”

“姓沈,”裴勝随即又立馬補充道,“不過是個男子。”

“是男子啊。”

裴義之驟然發亮的眼睛又暗淡下去,搖頭苦笑,心想,自己恐怕真是魔怔了,她都已經死了,還奢望什麽呢?

過了一會兒,他将手中的奏章撂下,起身道:“朕睡不着,你陪朕出去走走。”

裴勝趕緊提燈籠跟上去。

初春,夜風寒涼,裴勝出了殿門微微打了個擺子,看着前頭那人衣衫單薄的影子,想開口勸他回屋添件衣裳,想了想,又忍住了。

兩人沿着重重宮闕走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金楠宮外。

“皇上想進去看看?”

“嗯,去開門。”

裴義之夜裏睡不着就習慣來這裏看一看,每回見着那簪子才算安心些。可他今日卻是有些浮躁,或許也跟之前的夢境有關,但凡閉上眼就總是浮現她流血蒼白的模樣,令他心如刀絞。

他将寒冰中的簪子小心翼翼取出來,放在掌心輕撫。

“阿虞,你睡了嗎?我又睡不着了。我想起在杭州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野外跑馬,那時我不慎傷了胳膊,你見了心疼不已,還仔仔細細幫我抹藥。你不知道,我最是喜歡你心疼我的模樣,喜歡你圍繞在我身邊,眼裏心裏都只有我一個人。”

“阿虞,我現在也疼着呢,你能不能再心疼我一次?我手臂疼,心也疼,疼得都快死了。”

“阿虞,到底還有多久才可以見到你?我突然等不及了。那日我喝了南海來的貢茶,那茶葉滋味曾與你在杭州制作的十分相似,我還以為還以為是你。如果真是你該多好啊,我多麽希望有一天睡醒後,發現這一切都是個夢,你還好好的,你只是與我開了個玩笑,你只是調皮跑出去玩了。”

他輕輕笑了笑,“我記得你曾經最是貪玩,哪怕是與我成婚了也不安分,有一次,你擔心被我發現,便作男子裝扮”

說到這裏,他猛然一頓。

男子裝扮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适才裴勝說什麽來着?南海商人,姓沈,男子裝扮.

忽地,他将玉簪放回寒冰之中,轉身快步走出大殿。

裴勝正靠着門柱打盹,冷不丁見他出來,趕緊醒來問道:“皇上,出了何事?”

“那個南海商人叫什麽名字?”

“沈、沈玉。”裴勝被他鄭重的神色唬得結結巴巴。

裴義之站在廊下,望着無盡夜空,心中莫名的熱血沸騰,口中反複念着“沈玉”、“沈虞。”

漆黑的眸子越來越亮。

“裴勝,安排下去,明日一早出發南海。”他吩咐道。

次日一早,一輛馬車從皇宮悄然出發,兩日後到達孟州,又改水路乘船南下。

裴義之站在船頭,望着悠悠江水,神色焦慮,“還有多久可到南海?”

裴勝站在他身後,恭敬的回道:“皇上,約莫還有七八日呢,您先進去歇着如何?這會兒風大,免得又”

他話沒說完,裴義之又咳了起來。

只見他躬着身子,半扶在欄杆上,咳了許久,那聲音嘶啞得如古朽的破鑼鼓一般。

裴勝上前去扶他進屋子,随後又吩咐人趕緊請太醫來。

之前在陸地上還好,坐船之後,裴義之突然起了傷寒之症,又是發熱又是咳嗽的,吃藥也不見好。太醫說這也與手臂上的傷有關。江河潮濕,他的左手受不得寒氣,更何況皇上這次還将那玉簪也帶了出來,堅持日日放血喂養,更是加重了寒症。

太醫來的很快,把脈之後,暗暗嘆息,勸說道:“還請皇上聽老臣一言,勿要多思慮,好生歇息,也勿要再勞碌。昨日老臣已經把過脈,眼見就要好起來,為何今日又嚴重了?”

裴義之睨了眼裴勝,讓他別多嘴說話,自己則敷衍的應道:“許是天氣變故罷了。”

但裴勝清楚,哪裏是天氣變故,就是皇上昨晚熬夜看奏章又受涼了。可他也知道,皇上這幾日整宿整宿都睡不着,也只有看奏章打發時間了。

太醫查看了他左手的傷口,見上頭又添了新的劃痕,看樣子還是今日早上新添的,心中無奈。只好在藥裏頭又添了一味,吩咐人熬好,再次囑咐道:“皇上,老臣雖不知皇上此去南海所為何事,但老臣想,必定是急事。既如此,還請皇上聽勸,務必保重身子,以免耽誤了皇上的正事。”

裴義之繼續敷衍的點頭應下,他覺得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數,除非見到那個人,否者這身子是難以好全了。

就這麽的,帶着一身病症,一身焦慮,裴義之的寒症斷斷續續的。終于當第八日到達南海時,他不僅瘦了一大圈,也病得更重了。

南海,進入五月後,天氣便漸漸熱了起來,大街上出門游逛的人也變得少了些,多數人得閑的時候喜歡往茶樓裏跑,在那點上一壺茶,吃些點心,再嗑盤瓜子,聽樓下大堂裏頭說書先生說上那麽一段,人生簡直惬意得很。

沈虞坐在二樓回廊處的小圓桌邊,盯着樓下那玉面書生,嗑瓜子嗑得歡快。在她一旁的,還有死皮賴臉跟着出門的段峙。

段峙對這些個家長裏短的故事無甚興趣,沈虞盯着玉面書生看,他就盯着沈虞看,看她飽滿的紅唇一張一合,還是頭一回覺得女子嗑瓜子磕得如此好看的。

一盤瓜子見底後,沈虞伸手一摸,摸到個熱乎的東西,反手一拍。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她斜眼看去,便見段峙誇張的皺眉揉着他的手背。

“媳婦兒你也太兇了些,像你這樣的,估計也就只能嫁給我了,其他人可不敢娶你。”

沈虞白了他一眼,見桌上茶水喝完了,瓜子也吃完了,看了看天色,索性準備回鋪子一趟。

“媳婦兒上哪去?”段峙跟着起身。

“去鋪子看看,順便買些滋補的藥材回去給小飛白。”

“媳婦你怎的總是對他這麽好?你相公也需要補呢,難道就忘記你相公了?”

沈虞伸手過去,扯着他衣襟嫌棄道:“段大爺,你看你白白嫩嫩,紅光滿面,還需要補什麽?”

段峙眨眨眼,笑得意味深長,“也是,你相公我玉樹臨風、潇灑倜傥,不僅模樣好,身子也好,只有沒用的男人才需要補。走,媳婦兒,相公給你買好吃的去。”

沈虞懶得搭理他,率先下樓出了門。

此時已是快午時,正是日頭最熱的時候,沈虞站在街邊陰涼處扇風,等着佩秋去牽馬過來。她眯眼望天,想着鋪子生意的事,卻不防,迎面行來一輛馬車,跑得極快,她回過神來唬了大跳,眼看那馬車差點就要撞上她時,電光火石間,手腕被人拉住,之後便是暈暈乎乎的撞進了一個堅硬的胸膛。

段峙眼疾手快的拉住她,将她護在胸前,之後又朝那輛馬車看去。此時那馬車也停了下來,以為撞着人了,裏頭下來個婦人,趕緊跑過來道歉。

“哎呀,實在對不住,夫人沒傷着吧?”她歉意道:“我兒子病了,急需去尋大夫,所以走得急了些。真是對不住這位夫人,若是傷着了,我願意賠些銀錢以表歉意。”

段峙也問道:“媳婦兒你沒事吧?”

沈虞搖頭,對着婦人笑了笑,“無礙,沒傷着,你趕緊帶你兒子去尋醫吧,只是別再這般急了,畢竟大街上撞了人可不好。”

“是是是,多謝夫人體諒。”随後又看了看抱着她的男子,眼含羨慕道:“夫人真是嫁了個好丈夫,體貼會疼人。”

她含笑離去,沈虞這才趕緊推開段峙,不大自在的說了句,“謝了啊。”

段峙見她臉頰紅紅的羞臊模樣,心下好笑,“唰”的一下打開折扇,搖得風流,“我救我媳婦兒,應該的,謝什麽謝。”

沈虞理了理衣裙,徑直往前走去,然而,走了兩步之後,身形猛地一頓。

段峙見她突然停了下來,問道:“媳婦兒,怎麽了?”

沈虞立馬轉過身,神色大驚,心也砰砰直跳。

她看見了,街對面立着的那人,是裴義之。

盡管六年過去了,但她仍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他為何出現在這裏?難道已經發現她詐死,所以來找她了?

若是如此,她該怎麽辦?

片刻的功夫,她便想了種種可能,心下擔憂不已。

“媳婦兒?”

段峙見她驚魂未定,似乎明白了什麽,也朝街對面看去,只見一個玄色錦袍的男子正站在那裏,眼睛猩紅的盯着他們。

他走近悄悄問道:“媳婦兒,那人認得你?”

沈虞僵着身子,半晌才緩緩搖頭,“不認得,我不知道他是誰。”

她打定主意,不管裴義之此來為何,她都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瓜葛。六年時間,她已經忘記了這個人,擁有了自己平靜的生活,憑什麽要被他再次打亂?

她不想見他!更不想認他!早在六年前,她們就已經沒了任何關系!

裴義之此時也定在了原地,這一刻,仿佛血液凝固,心髒也停止了跳動。他貪婪的看着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淚眼模糊,微微顫抖。

是她,他确定就是她,盡管她改變了臉上的妝容,但他一眼就瞧出來了,這是他的阿虞。

“阿虞?”他喃喃開口,然而聲音卻沙啞得只有風聽得見。

他踉跄着步子走近,小心翼翼的又喊了一聲,“阿虞?”

沈虞脊背僵硬,緩了許久,才終于轉過身去看他,故作詫異問道:“你是誰?”

裴義之一愣,“阿虞不認得我了?”

段峙不喜他盯着沈虞的眼神,便走上前去問道:“你是何人?”

裴義之這才分了點神看他,眸色驟熱寒冷:“你又是何人?”

這時,沈虞突然牽起段峙的手,說道:“他是我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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