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紅豆餅

寧栀回到家, 從書包裏拿出鑰匙開門。

走進去,客廳漆黑一片,她按開牆上燈的開關, 叫了聲:“媽媽。”

沒人應。

寧旭升周一到周五都要在廠子裏值班, 這個點不在家是很正常的。但奇怪的是媽媽和妹妹也不在。

寧栀四處看了看,桌子上有兩盤菜, 動過了的, 還剩一些。

她盛了小半碗飯,夾了些菜到碗裏,放到微波爐裏加熱。

寧栀吃飯慢, 吃的時候, 她把英語書拿出來, 一邊記單詞一邊吃。

吃完, 又把桌子收拾了下, 去洗了碗。

剛洗完, 正用毛巾擦着手,外面傳來鑰匙扭動門鎖的聲音。

張瑛兩只手都拎了商場購物的袋子。寧茉今天紮了漂亮的小辮子, 還系着一個粉色的蝴蝶結。

她一身剛買的新衣服, 小手抓着一個洋娃娃, 興高采烈地跑向寧栀:“姐姐你看,媽媽給我買的!”

寧栀低頭看, 這是冰雪奇緣裏的公主娃娃。

洋娃娃做工很精致,天藍色的紗裙,頭上還別着一個水晶小皇冠, 和動畫裏的形象一模一樣。

她摸摸寧茉的頭,笑着說:“這個洋娃娃真好看。”

寧茉咧嘴笑:“媽媽加工資了,今天給我買了好多好多東西。”

張瑛把手裏的袋子放沙發上了, 坐下來換鞋子。

寧栀看向那些袋子,幾個是童裝和童鞋的牌子,還有些故事書和玩具。

她什麽都沒有。還小一點的時候,寧栀心裏會有點難過,但現在已經習慣了。

她拿起水壺,倒了兩杯涼白開,一杯給寧茉,一杯端去給張瑛。

張瑛一口氣喝完,把玻璃杯往茶幾上一放。

她從包裏拿出自己手機:“今天商場做活動,我新買了個手機,這個舊的你拿去用吧。你也大了,有個手機方便聯系。”

她這款手機兩年前買的,摔過好多回了,屏幕上方有幾道裂痕,邊角黑色的漆磕掉了些。

張瑛不只一次抱怨過,這手機越來越卡,內存也不夠。

不過這些都不影響使用,有個手機,确實和別人聯系都方便很多。

“謝謝媽媽。”寧栀有幾分高興,對張瑛道。

回到自己房間,寧栀拿出作業寫。一張數學卷子寫完,就用了快一個小時了。

她又拿出歷史書,明天有一堂小測驗。

背到戊戌變法的意義時,窗戶那兒傳來幾聲悶悶的響,像是什麽東西砸到了窗框上。

寧栀疑惑,放下課本,起身過去看。

拉開窗簾,又推開一扇窗,探頭往外看去。

她家住三樓,并不高,沿街幾盞路燈,暖橙色的燈光把黑夜照出些微光亮。

少年黑色夾克,身形硬朗挺闊,流暢的下颚微揚着,伸手沖她揮了揮。

唇輕勾着,笑意在漆黑深邃的眸子蕩漾開。

寧栀感覺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蕩。

明明星期天才一起去玩了游樂園,可現在見到他,還是很開心,很驚喜。

她也用力地沖着他揮了揮手,又用手指頭朝下指了指,示意自己馬上下來。

陳也把剛才用來砸窗框的一個空礦泉水瓶子撿起來,扔進垃圾桶。

很快,背後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歡快又急。

他轉過去,小姑娘急匆匆地跑出樓道,站在他面前。

她穿着一件純白色的毛衣,上面針織出草莓的圖案,看着就軟糯糯,超級乖。

藍色的帆布鞋,都沒來得及穿進去,腳踩着鞋後跟。

陳也皺起眉,剛才眸子裏那點笑意散了,語氣有幾分嚴肅:“鞋子也好好穿,摔跤了怎麽辦。”

看向她身上單薄的毛衣,眉又擰了擰,還有點兇兇的了:“多大人了,也不知道晚上外面冷,穿件外套再出來。”

“我怕你等嘛。”寧栀蹲下,把鞋帶子解了,重新把鞋子穿好。

站起身後,她又對着他笑,彎起的眼像月牙一樣好看,“陳也哥哥,你找我有什麽事呀?”

陳也沒說話,直接将自己的黑夾克脫下,穿在她身上,拉鏈從最下面一直拉到最上面。

夾克還帶着他的體溫,很溫暖,穿在她身上大大的,少年的氣息撲面而來。

寧栀仔細聞了聞,并沒有聞到煙味,反而有種冬日雪後初晴,陽光懶洋洋照下來的感覺。

幹淨而清冽。

陳也把手伸進夾克的口袋,從裏面摸出個東西。

寧栀低頭看。

只見白色的塑料袋系着個活結,裏面兩個棕色牛皮的防油紙,上面印着紅豆車輪餅的字樣。

這個她可熟悉了。

以前讀初中的時候,每天下午放學,都會有個老爺爺推着小推車來他們學校門口賣。

那時也沒晚自習,每天五點鐘準時放學,校園的廣播裏回蕩着薩克斯的回家,旋律悠遠綿長。

夕陽西下,每一片雲都鑲了金邊,她一出校門,就能聞到紅豆餅又糯又甜的香氣。

圓形的,巴掌大小一個,外皮烤得焦黃,裏面是紅豆餡兒的。甜而不膩,還帶着淡淡奶香。也不貴,一個一塊錢。

她喜歡吃,經常買,等自己的零花錢用完了,陳也就給她買。

天冷的時候,手裏捧着個熱乎乎又甜糯糯的紅豆餅,一口咬下去,滿滿都是幸福感。

只是後來學校搞什麽文明建設,不允許門口擺攤的行為,那個賣紅豆餅的老爺爺再也沒有在放學的時候推着車過來。

寧栀也沒在別的地方看到有賣這個的,也就再沒有吃到過。

現在看見,寧栀驚喜地問:“你在哪兒買的呀?”

小姑娘一雙杏眼亮亮的,像揉碎了滿天的星光。

陳也心也變得又柔又軟:“回家的路上偶然碰到的,想到你喜歡吃這個,就買了兩個。”

事實情況當然不是這樣。

他最近都在家裏看汽車賽車改裝方面的書,這個點是被薛斌他們幾個叫出去宵夜的。

夜市攤上,剛坐下點菜,他聞到熟悉的紅豆餅香,擡起眼,遠遠看着一輛小推車在賣這個。

久遠的記憶忽然之間變得清晰。

每回放學下樓梯時,紮着馬尾的小姑娘總轉過臉問他:“陳也哥哥,你說今天那個賣紅豆餅的爺爺會不會過來呀?”

那雙眼烏黑澄亮,寫滿了期待。

也沒怎麽考慮,他就站起身,走到那個小推車那兒,買了兩個。

等付了錢,兩個熱騰騰的紅豆餅拿到手裏,陳也又覺得有些荒唐了。

大半晚上的過去找人家,只為給這個,似乎太超越鄰居家的哥哥和妹妹的界限範圍了。

但随即,耳邊又響起當時小姑娘失落的嘀咕聲:“怎麽老爺爺今天也沒有來呀。”

他于是也沒和薛斌他們一起宵夜,攔了裏輛的就過來了。

“陳也哥哥,你要不要吃一個呀?”寧栀從塑料袋裏拿起一個,舉着問他。

陳也垂眸,看着她,唇角挑起一絲笑:“我吃過了,這兩個是專門給你買的。”

荒唐也好,超過界限也罷,在這一刻都顯得無足輕重。

喜歡一個人,本能就會想對她好,想控制都控制不了。

寧栀咬了一口,還是熱乎的,紅豆餡又糯又甜,和以前吃的味道一樣。

“好吃嗎?”他問。

“嗯。”寧栀彎起眼,漾着明媚的笑,“好吃的。”

“這個還是一塊錢一個嗎?”她順口又問。

“兩塊錢一個。”

寧栀“哦”了一聲:“也對,現在什麽都漲價了,小區門口的包子都從一塊錢一個漲到了一塊五。”

深秋的夜晚,風在頭頂呼呼而過,月色冷如霜。

兩人站在一盞路燈邊,被橙黃的光籠在一個小圈裏,空氣中飄着幾分紅豆的甜。

也沒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說,閑話家常地聊着,卻又感覺安寧的不像話。

“對啦。”寧栀咬下最後一口紅豆餅,似是突然想起什麽,開心地對他道:“媽媽今天把她之前用的手機給我了。”

“等我之後辦了卡,再把號碼發給你呀。以後我們聯系就方便多啦。”

她語氣輕快,陳也聽了卻皺起眉。

她家的經濟條件他也了解,并沒有拮據到要給自己女兒用舊手機的地步。

何況手機這東西,用時間久了都會變得又卡又難用。

最初那幾年,他确實看着張瑛好生地對待過她,新衣服新裙子都舍得買。

等到後來她生了自己的女兒,态度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一次放學回家,他路過麻将室,看到張瑛和廠裏的幾個嫂子搓麻将。

一個說:“你們家栀子真厲害,我聽我閨女說她這次考試又是年級第一啊。”

聽到小姑娘的名字,他腳步頓了頓,唇角向上勾起,心中也充滿莫名的自豪。

才要離開,就聽張瑛用那種輕蔑,滿不在乎的聲音道:“考第一有什麽用,又不是我親生的。我還巴不得她學習差點,早點讓她出去打工賺錢呢。”

“不過她那張臉倒是越長越水靈,我啊,也就指望着以後把她嫁個有錢的,能多收點聘禮錢,我存着好給我們家茉茉。”

說出的話和賣女兒沒什麽區別了。

那時,他心口騰的燒起一團火,恨不得馬上進去把麻将桌掀了。

但到底存着一絲理智,沒讓他這麽做,畢竟小姑娘以後還要生活在那個家裏。

寧栀好半天沒等到他說話,疑惑地擡起頭看他。

只見路燈下,少年眉鎖着,目光沉而冷,黑眸中泛着她未曾見過的陰鸷,戾氣橫生。

換個人露出這樣的模樣,寧栀肯定是要害怕的。

但對陳也,她好像從來就沒有過懼怕這樣的情緒,一絲一毫的害怕都沒有。

她只是困惑和擔心,手輕扯了下他的衣袖子,聲音也是輕輕的:“陳也哥哥,你怎麽了?”

陳也從未和她提過那事兒,現在也不打算告訴她。

收斂了情緒,他問:“學校的作業都寫完了嗎?”

“啊?”話題跳到這兒,寧栀愣了下,老實巴交地回道:“寫完了的。”

話畢,她的手被他牽起,人也被他帶着往前走。

明明黑色夾克給了她穿,他手的溫度依然比她高,溫暖的熨燙着她掌心。

寧栀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後面,一直走出了小區。

到街邊,正好有輛空的出租車開過來,陳也伸手攔下。

兩人坐上車。到這時,她才想起來問:“你要帶我去哪兒呀?”

陳也:“帶你去買電話卡。”

寧栀哦了一聲,便乖乖地不再說話。

陳也側眸,看向身旁又安靜下來的小姑娘。

這麽乖的,他牽着她的手,她就跟他走了。也不怕他把她給賣了。

“等坐上車了才想起問去哪兒,遇到人販子,你早被賣八百回了知道嗎?”

她杏眼眨了眨,看着他,天真的模樣裏透出篤定的神色:“你又不會賣我呀。”

陳也扯唇,低低一聲笑。

确實不會。這麽好的小姑娘,誰舍得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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