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下雨。
宋珩來到這裏的第三天,天空仍是這種情緒。
他站在一家書店的屋檐底下,毛衣是藏青色的,褲子和腕表是黑色的,袖子挽到手肘,裸露在外的腕骨瘦削。手機貼在耳邊,宋珩垂着眼,腳踩着地面的石子。
那頭傳來嘆氣聲,沈游說:“我以為初次的深度催眠不會讓他想起太多東西,是我太自大了。現在他特別抗拒催眠,抵觸情緒很強烈,堅持跟我說‘這種事情就是浪費時間和錢’,還說他看到的只是幻覺,沒有必要再進行。”
他苦笑了聲:“我不知道怎麽勸。”
宋珩把石子輕踢到一邊,擡眼看雨小了,淅瀝一點,“順其自然吧,不強求。”
“還有他在催眠時提到的那些場景,我猜測是在矯治中心的,他提到了‘李圓’,應該是他在裏面的朋友?你要是有閑空可以找人查查,辛宛說他看到那個人跳樓了,”沈游又說,“還有說看到他在床板上寫字,但不知道在寫什麽。”
宋珩動作頓了下,“然後呢?”
“很多細節我記在筆記本上了,等你回來再詳談。宋珩,有個事兒我得和你說。”
來接宋珩回酒店的人還沒來,他懶得再等下去,于是走進了雨中,“什麽?”
“你知道辛宛來進行深度催眠的原因是什麽嗎?”沈游也不賣關子,“是你。”
“他好像對你的依賴和信任感特別強烈,我猜測他不願意進行下一步催眠的原因,很有可能是怕你覺得他不是正常人。”
宋珩語氣平靜:“畢竟目前我還是他親戚。”
辛宛對他有依賴感,宋珩可以感知出來,也可以理解,在盡是陌生與幾乎沒有依靠的環境下,對于“堂哥”這個身份會産生更多的認同感。
“不是這個原因,”沈游也描述不出那種感覺,“你自己多體會!話說,你最近沒在家,他沒有聯系過你嗎?”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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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珩走到酒店是在二十分鐘後了,負責對接的工作人員不住地和他說抱歉,估計是新手,場面話不到位,臉先紅上了,局促,“實在對不住,宋先生,我們車子臨時出了問題,忙得焦頭爛額,沒能及時聯系上您,讓您白等那麽久,實在對不住。”
宋珩不想多說話,敷衍地“嗯”了聲,上了電梯。
宋珩家裏的企業是關于出版書物這方面的,涵蓋的範圍很廣,經濟、娛樂、博物等方面都有涉及,樣樣都做得出彩,這邊的負責人于是分外巴結。
淋了場不大的雨,衣服濕乎乎的,黏在身上難受。宋珩去沖了個澡,擦幹淨水時看到了自己膝蓋上那道偏白的疤痕,這是先前騎自行車摔出來的。
出來時正值黃昏,天的顏色很寡淡,稀薄得像摻了血的白水。
幾乎是剛坐到床邊,手機便響起了短信聲。發尾朝下滴水,打開手機屏幕時,水滴到了屏幕上,把短信頁面的字暈開了。
辛宛發來的短信:哥,今晚阿姨做了番茄牛腩,沒有你做得好吃。
前面還有幾條短信,也是諸如此類的家常小事,宋珩劃着看了看,沒有回複,手機扔到了一旁。
晚上還有頓飯局,宋珩必須出場,一大桌子,人烏泱烏泱的,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好像喝下杯烈酒,空了的酒瓶就能憑空裝滿人民幣。
宋珩事先說過不喝酒,他酒量很差,周圍除了毛念,也沒有他熟悉的人,醉酒不安全。但耐不住對面的人一直敬酒,宋珩喝了杯白的,那邊才肯罷休,大笑着說:“小宋先生也有點他爸爸當年的氣魄嘛,以後肯定能管好公司,蒸蒸日上!”
結束酒局是晚上十點了,毛念把他送到了所在房間門口,提前和他說了明天流程,“您今晚好好休息就行,有事兒打電話給我,我立馬趕過來。”
宋珩腦袋暈乎乎的,不至于摔倒,他有輕微的潔癖,又強撐着身體去換衣服和簡單沖澡,身體沾到床鋪的時候眼皮沉重。
忽然手機鈴聲響起,宋珩翻了個身,看到屏幕上的“辛宛”,随手劃開,開了免提,聲音沙啞得厲害:“喂。”
“哥,是我。”
宋珩閉上了眼:“嗯,知道。”
“你是要睡了嗎?”
“還沒睡,”宋珩說,“怎麽了?”
“就想和你說會兒話。”
或許是少量酒精驅使,宋珩沒有挂斷電話,“這麽晚了,不困嗎?”
“不是很困,我剛寫完作業,寫的時候很困,一打電話就不困了,”辛宛的聲音很好聽。清澈、幹淨,和他這個人一樣,宋珩的煩躁莫名少了幾分。在很多年前也是如此,辛宛總是能輕而易舉讓他平靜下來。
“而且……”辛宛又說,“睡着了就做噩夢,如果聽到哥哥的聲音,會不那麽容易做噩夢。”
聽到“噩夢”,宋珩輕皺了眉:“有按時吃藥嗎?”
“有,其實也不吓人,醒了也記不太清,”辛宛翻了個身,語氣輕松了點,“要不回頭你帶我去看恐怖片吧,練練膽子就好了!”他低下聲音,軟和,“你在的話,我可能就不害怕了。”
辛宛的确對他過于依賴了,沈游說得沒錯。這說不清好壞,宋珩“嗯”了聲,權當答應了。
酒精帶來的困意很快淹沒了宋珩,辛宛還在同他講那些小事情,講了他們學校舉辦了插畫比賽,他很想去參加。沒有人說話也不要緊,他們之間不需要一直靠話語來連接。
辛宛聽到那頭的呼吸聲綿長,試着喚了兩聲,“哥?”
沒有回聲,他才确定宋珩睡了。
辛宛垂下眼,聲音貼着屏幕,好似貼着那人耳朵,語氣迷茫,聲音很輕:“怎麽辦,哥。”
他躺在宋珩床上,四周堆着他的衣服,簇擁成了狹窄的空間,他深陷其中,像是築巢般把自己圍起來,以期獲得短暫的安全感。
辛宛喉嚨發澀,睫毛也發顫:“好想你啊。”
話說出口,他如釋重負。
月光銀白,涼水般落下,辛宛卻覺得內心滾燙,因為幻想而變得躍動,變得熠熠發光,說出那句話幾乎耗光了他的勇氣。意料之中,他沒有聽到宋珩的回答。
但辛宛卻平靜下來,聽着呼吸聲,也閉上了眼。
他猜自己今晚不會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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