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回六中是在一月十三號。

日子并沒有刻意去挑,只是覺得日頭很亮,天很藍,或許不會那麽冷,僅此而已。辛宛沒有和宋珩說,也沒和提前和學校裏的人打招呼,畢竟只是出趟門再回來的事情,像是參加畢業典禮。

早晨睡過了頭,中午才開始慢吞吞收拾。校服還挂在衣櫃裏,有洗衣粉的香味,辛宛站在穿衣鏡前看自己,透過薄薄的鏡面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挺稀罕的。

前些天他去墓園給奶奶送餃子,回去路上,他問宋珩:“當時是我執意要去六中上高中的?”

“嗯,”宋珩說,“還問我你有沒有考上,差點哭了。”

“哪這麽容易哭啊,你誇大了吧,”辛宛揉了揉鼻子,小聲辯駁,又困惑地問,“非得去那兒幹什麽,還挺拗。”

坐的還是那路公交車,人很多,擠來擠去地搡,幸好大多都在人民醫院下了,到後半途辛宛才坐下,背脊流着熱的汗,下車時風一吹又冷,原地跳了好幾下才緩過來。

穿着校服,校門口沒人攔着他,辛宛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學校裏,明明才十來天沒來,他卻有些記不清班級了,差點走到高三,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辛宛回過頭,先看見了那頭自然卷,溫湘錯愕地走近:“真是你呀。”

“也沒假的,”辛宛找着了救星,熱情地說,“咱班在哪兒呢?我們一起去吧。”

溫湘還是很腼腆,不擅長言語,當同桌那麽些日子,倒是距離感少了許多,她緊張的時候總無意識地摸她那頭卷發,聲線帶着女孩子的溫軟,小聲問:“你這麽些日子都沒來,幹什麽去了?”

“嗯……”辛宛低下頭,“就有事,很忙。”

溫湘很會察言觀色,看他不想多提,于是也不問,又開始惆悵:“那你這回來好多功課都落下啦,要補很久,期末考試怎麽辦啊?”

“沒事,不用擔心,”辛宛看向她,“我不在這兒繼續上了呢。”

都到了教學樓了,溫湘停住了,傻傻地看他:“啊?”

“我要去其他學校了,那兒更适合我一點,所以不用擔心這個了,”辛宛笑得還是很燦爛,站在陽光下,輕聲說,“我這回來是和你們告別的。”

班裏熱油裏潑了水,噼裏啪啦地炸起來,先是張浩開始說的,他說在外面看到了辛宛——高中日子太寡淡了,除了書本還是書本,一個很長日子不見的同學輕而易舉地成為人嘴裏的話頭,上升的語調,詫異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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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方意川猛地擡起頭,手裏還攥着筆,“你說誰?”

“辛宛啊,”盡管先前打過架,但男孩子之間沒什麽好過夜的仇,張浩毫不在意地說,“你忘了啊,就之前你那個同桌,啧,記性不太好啊。”

椅子噌地劃出聲響,方意川騰地站起身——辛宛推開後門走進來時便看到了,他生得高,站在一堆書中,總歸是顯眼的。他朝方意川笑了笑,小幅度地擺了擺手,但沒有得到回應,方意川只是一直看他。

溫湘扯了扯他的袖子,辛宛回過神來,聽見她說:“你坐裏面的。”

“這個沒忘,”辛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撞壞腦袋了。”

桌上的書本還在,也沒有積灰,像是有人一直整理過。他本意不是來這兒上課,只是短暫地停留,剛要說話,卻聽見上課鈴聲響,全班的喧嚣平靜下來。

看來是真的起晚了,要不也不會這麽趕巧。

辛宛也不好直接離開,只好抽出了課本。這節課是地理,才剛聽了沒十分鐘,後門玻璃湊過來了張臉,瞅着的同學挺直了腰板,胳膊肘碰了碰同桌。辛宛聽見開門聲,腳步聲離近,他回過頭,楚鶴飛拿着卷着的書筒碰了碰他的桌子,聲音不大:“跟我出來趟。”

正上着課,外面走廊清淨,辛宛輕聲帶上了後門,這才叫了聲:“老師。”

楚鶴飛還是那個樣子,頭發花白,臉上褶皺很多,手指沾着白色粉筆屑,他仔細打量了辛宛半晌,這才問:“還以為見不着你了呢,這還埋怨我的吧,這麽久也不來上學。”

“沒呢,哪能。”辛宛低了頭,左手輕扣着校服下擺,說,“我知道當時您也沒辦法,又得過蒙我,還得讓我不難過。我要是早知道,就不朝您質問了。”

“知道了啊,”楚鶴飛有些驚訝,“什麽時候知道的?”

“也沒多久,最近才知道的。”

“挺好的,”楚鶴飛點點頭,低頭沉吟,嘆了口氣,“當時你送進來,其他老師都覺得荒唐,說怎麽會有人砸那麽多錢,就為了教室裏多個椅子,又不能考試,又沒有學籍。我當時見你,就知道你不知道那些事兒,學得實誠。其他老師不管你,我又想管你,雖說這紙包不住火,但也不能怕火提前撒了手啊。”

在楚鶴飛面前,辛宛總有種在奶奶身邊的感覺,或許這是長輩歲月積澱的氣質,他們許多次在辦公室裏對着一本畫冊評價好壞,挑選藝術學的書。那本沒有看完三分之一的《藝術哲學》,好幾次揉過他發頂的手,都是珍貴的。

“您對我最好了,”辛宛鼻子有點酸,“我都記着的,沒忘。”

楚鶴飛問:“那你回頭是不在這兒繼續待了,對吧。”

“肯定的,再繼續待在高中裏也不像樣。”

他們也沒去別的地方,只是在樓道裏,對着那排玻璃窗,外面太陽挂着,操場上小小的人影在跑,在跳,投入籃球。楚鶴飛沉默了許久,才遺憾地開口:“我還挺舍不得你這孩子的,那以後你走了,我那些畫可沒地方擱了。”

“我也舍不得您,真的,”辛宛說,“我以後常來找您,加個手機號也行。”

“別騙我,老人家被哄騙可是要上新聞的,”楚鶴飛這麽說,但還是從兜裏掏出了手機來加聯系方式,“你回頭去哪兒,工作了?還是在繼續上學。”

辛宛輸着數字:“就在這兒,就是離得遠了些,西灣美院那兒。”

“那很不錯嘛,”楚鶴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随意聊了幾句,那雙稍顯渾濁的眼睛打量着少年人,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半晌才松開手,說:“等會兒我得去開會,不能一直杵這兒。多的話我也不說了,也不是見不着了,你得多來找我。最後送你幾個字,就當我這六個月的老師給你的祝福。”

辛宛還是覺得眼眶熱,聲音有些啞:“嗯,我聽着呢。”

“大有可為,”楚鶴飛揉了揉他的頭發,聲音在空曠的樓道裏攏在他耳裏,像留有無限的希冀與盼望,“前程似錦。”

外面的籃球場仍是有人在跳躍,在奔跑,楚鶴飛離開後,辛宛孤零地站在窗前發呆,在玻璃上哈氣,寫無厘頭的字符,畫笑臉,忽然想,他還是想當個小孩,永遠不要長大,不要面對那麽多別離。

無論是和誰。

從窗戶那兒站到了下課,鈴聲響起,一教室的人熱鬧地朝外鑽,辛宛正用指腹壓着窗棂上的小砂礫玩,兀自出着神,連身側站了個人都沒有覺察到,乍一看到吓了跳:“你怎麽還沒聲啊。”

“我……”方意川糾結地說,“我出聲了,你沒聽着我。”

那是他不對了,辛宛剛要開口,又聽見他說:“你要轉學走了,是嗎?”

那雙眼睛好像很難過,接近一米八個子的大男孩,眼眶都有點紅了,辛宛無意識地摳着手心的肉,說:“今天星期三,下節課是音樂,還是美術來着?”

“音樂。”

“那偷偷逃一節音樂課應該沒關系吧,”辛宛笑起來,輕聲說,“你要是有時間,我們去聊聊吧,我還有些話要和你說。”

和楚鶴飛的告別并沒有多少難捱,真正讓辛宛覺得棘手難辦的還是和方意川的,他想過許多次這個場面,組織過無數語言,但一起走下樓梯,踩着金白的光片時,他還是把想好的話都舍棄了,選擇順其自然。

一二節課相隔的時間很短,還沒來得及走到操場,上課鈴就響了,他們随意挑了個空地瞎轉悠,方意川又問了遍:“你是要走了嗎?”

辛宛點了點頭:“算吧,以後就沒機會來六中了。”

“是因為……是因為我嗎?”

辛宛愣了愣,剛想說“不是”,方意川眼睛更紅了些,停住了腳步,目光看向他,啞聲說:“是因為我跟你表白了,你不想見我,所以才走,是嗎?”

這個在他們之間算忌諱的話題就這麽輕易地提起,辛宛搖搖頭:“不是,如果是因為你我才要走,我也不會再來一趟,專門來和你說聲再見,那不是矛盾了嗎?”

方意川又沉默下來了,幹脆坐在了花壇邊上,曲着腿,辛宛不嫌髒,也跟着坐在旁邊,中間隔着兩三簇泛黃的草,他說:“其實我在這兒待了六個多月,認識的人不多,這回主要是想和兩個人說個再見,一個是老楚,另一個就是你。”

方意川動作頓了頓。

“因為我還有話沒有和你說,不說出來總覺得少些什麽,”辛宛揪了根草,放在手裏捏揉着,“年前的時候,你跟我表白,我當時腦子都傻了,什麽都不會說,之後也什麽回答都沒有給你,我得把那些話都說了才行,不然對你不公平。”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不就是不喜歡嗎,”方意川低低開口,“我都知道。”但又存着點不切實際的希冀,隐秘的盼望,故作不在意:“總歸不可能又……喜歡我了吧。”

辛宛笑起來,語氣輕松,像在随意聊天:“我可不能喜歡你,我成年了,你未成年,我亂來那可是騙小孩的。”

方意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低落地說:“你就算拒絕我,也別開這種玩笑。”

“沒騙你,”辛宛頭次把這些事兒攤開在沈游和宋珩之外的人提,一時有些不安,還是揉着那根草,幹癟的根都揉碎了,“我還沒跟你說我年齡吧,我二十了,不是十四五。”

總歸時間還長,辛宛挑着撿着把失憶的事情說了,盡量講得有邏輯條理些,不該提的也沒有提,方意川忘了要難過這件事,倒是跟聽說書似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結束的時候沒回過身來,傻不愣登地問:“你忽悠我的?”

“沒忽悠你,”辛宛把草葉扔一邊,手上有些髒,都是灰,“都到這時候,要是還騙你,那我多損人啊。”

方意川還沒反應過來,“啊”了聲,把那句“你不像二十的”咽了下去,把旁邊的小石子踢一邊去了:“其實我一開始是有點覺得你和我們不一樣,但我沒多想,以為是我想多了。”

“我當時剛來的時候,誰都不認識,老師又都不搭理我,也聽不懂你們說話,就難免會自我懷疑,還想‘我這麽笨是怎麽考到六中的’,”辛宛單手撐着下巴,慢慢說,“就只有你肯和我說話,我才不算太孤單,你借我抄的作業,還有你給我輔導的功課,我都記得呢,你對我特別好,我非常、非常珍惜你這個朋友。”

方意川喉結動了動,說:“但我後來刻意跟你疏遠了,你那時候是不是很讨厭我,莫名其妙地就和你不說話了。”

“是覺得很莫名其妙,但沒讨厭你,就覺得是不是我有什麽問題去了。”

“你沒問題,”方意川很快說,還緊張得結巴了,“還不是因為我喜喜喜喜,操!”

辛宛樂了:“你別急。”他抱着膝蓋,臉貼在上面,說:“其實我來找你,和你說這些,就是覺得我當時處理太不妥當。如果說因為表白我拒絕了你,而讓你産生什麽自我懷疑,有失敗感,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那不是我本意,我知道那有多難熬,我不想。”

方意川別過頭去,揉了揉頭發,終于沒忍住,說:“我們真的不可能嗎?”

辛宛輕聲說:“我和你之間沒辦法有超出友情的其他情感,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們所處的環境是不同的,我不是合适你的。而你也沒有問題,你特別真誠,也很可愛,你才高中呢,你會遇到很多人,愛穿亮色衣服、愛養花的、愛晚上去跑步的、愛喝酒的——各式各樣的,或許以後你還會偶爾想起我,但那時你一定遇到了比我更好的人,那個人也會喜歡你,肯定會有那天的。”

方意川眼神波動,擡頭看向他。

“所以要繼續朝前跑啊,朝着更好的未來,”辛宛哥們似地拍了拍他,“方意川。”

告別總是要攙點眼淚的,是苦的,是澀的,是留在指腹的草汁液,是褲腿上拍不掉的灰塵。他要說的結束了,方意川也沒有再說其他,剩下的半節課就在操場瞎轉,撿了個地上的籃球,辛宛難得扔進了三分球,腦子一瞬間想的是:可惜宋珩不在,不然他會誇他的。

“那個,”方意川手揣在校服口袋裏,問,“那你現在怎麽樣了?”

“過得挺好的,也沒到開學,就在家裏混日子,”辛宛颠着球,又扔了個,沒進,他也沒喪氣,“還挺無聊的,不如在學校充實點。”

“那我抽空給你寄點學校發的模拟題,給你充實下。”

辛宛笑起來:“得了吧。”

這種相處模式比他們先前還要自在些,或許是因為一切都說開了,幹什麽都敞亮,不需要躲着藏着了。閑聊幾句,臨近下課的時候,方意川忽然想起來了,說:“你之前不是一直找高二(八)班的人嗎,我那回認識一個八班的同學,你要找誰我可以讓他幫忙問問。”

“啊?”辛宛這才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摸了摸鼻子,“高二(八)班的?”

“對啊,你之前不每回放學都要去高二那邊找人嗎?”

要不是方意川提起來,他真的不會記得這件事情,辛宛迷茫地思考了半天,方意川先自己擺了擺手:“沒事兒,不記得就算了,反正你也以後不在這裏,都一樣。”

辛宛朦朦胧胧地琢磨出什麽來,又點點頭,看了眼手機:“是不是快到大課間了,我記得有跑操。”

還有不到五分鐘,方意川點點頭,明白了辛宛話裏的意思,就到這裏了,他看着辛宛的眼睛,說:“那我就回班裏了。”

辛宛靠着操場綠色的網欄,朝他擺擺手,笑得很輕松,開玩笑說:“那以後有事再和我打電話,高考咨詢,填報志願咨詢,還有其他方面的,都可以來咨詢學長。”

“還學長……高考那還早着呢,”方意川也笑起來,然而那些笑意卻逐漸淡了些,手松開又攥緊,輕聲說,“最後抱一下吧。”

一月十三日,下午三點二十三分,太陽沒有融化零下的溫度,在紅綠相間的操場上,方意川最後擁抱了一下他年少時的懵懂,擁抱很短暫,最後時他朝辛宛笑了笑,說了聲“再見”,只是眼眶有些紅,但沒有哭,轉頭走了,就這麽和他的稚氣與短暫意氣就這麽做了告別。

作者有話說:六中的尾巴收完了!接下來就可以慢慢好好談戀愛了,唉,好想看他們打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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