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破碎

周遭一片空曠,涼亭裏只剩下楚天翔和偃影兩人。

兩下相對無言,楚天翔對自己絲毫不感興趣的表情宛如一記彎刀,深深地紮在偃影心髒上。偃影從未對任何一個人表新出如此的主動,他估值低上前一步,保持着戰力的姿勢,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還有事麽?沒事我走了。”楚天翔開口道,他的語調很平靜,就像是愛你對着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路人。

偃影的語調裏已經透着一絲急切了。他甚少又這樣的表現。“你真的不記得我?”

“我說過多少遍了,你聽不懂麽?”楚天翔的眉峰微微皺起,他不喜歡像現在這種質問的語氣,也不喜歡對方急切的腔調。“還有其他什麽事麽?”

“你記不記得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偃影深吸一口氣,将出口的顫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不記得。”楚天翔驀然起身,令偃影後退一步。楚天翔是要比偃影高的,此時此刻竟有一種恃強淩弱的倒錯感。

楚天翔身上熟悉的、清淡的香味瞬間充斥鼻腔,這種氣息實在是令人懷念,當偃影還未反應過來這是懷念的時候,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叫嚣着重回對方的懷抱。像是一種極度饑餓的狀态,将身體撕開等着對方前來填補。然而對方卻錯開身體,站在偃影身旁。他的身形高挑,于是越發顯得咄咄逼人。

瞬間充滿全身的饑餓感使得偃影微微一激靈,他緩緩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卻遏制不住自然而然的顫抖。“你說了你不會忘記的。”

楚天翔眉頭一皺,喉結緊跟着滾了滾。他的話很生硬,也很符合現在想要脫身的狀态。“但現在的事實是,我不僅沒有對你印象深刻,甚至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今天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只能給你一個相貌漂亮的大體描述,然而即使有了這個描述,我也對你的性格、你的故事完全沒有興趣。”末了他又加重幾分語氣。“你明白了麽?”

偃影沒有講話,他像是被人當頭一擊重擊,而楚天翔也完全沒有繼續停留的意思,轉身離開。在離開的時候,他仿佛聽到了身後傳來奇怪的聲音。他下意識回頭去看,身後那個少年被風揚起墨綠色的長發,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極力壓制着自己的舉動,卻從喉間不斷擠出破碎的嗚咽,像是一只被獵人重傷的幼獸。那一張面如冠玉的臉上,早已挂滿水痕。

楚天翔的心髒沒由來地一揪,卻終究沒有轉身理會。在他的思維裏,這個人,這個人身上發生的一切,與自己都沒有任何關系。

已經入夜了,一切都變得寒冷起來。空蕩的山谷裏,偶爾傳來一聲痛苦的低泣。

而戰聖者剛一回到縱橫殿,就發現裏面坐着一個不請自來的人。——羽霜。

他和羽霜之間的矛盾算是暫時解開了,但是他和焰隕卻還一直僵着。殇痕原以為今天的羽霜也會若有若無地提及焰隕,但似乎他并沒有這個意思。“哥你去哪了?我等了你一天。”

“找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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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霜的雙眸頓時一亮。“這麽說,你現在就是你本人了?”

“對。”

“那就好,不然之前跟你講話,總有一種綠了我徒弟的感覺。”

“……”

羽霜興致勃勃地探頭在殇痕身邊繞了一圈,然後将腦袋湊在他肩側不遠處嗅了嗅。“你把洛神之翼放出來我看看。”

“有什麽看的。”

羽霜似乎覺察到了殇痕有一絲隐約的不悅,但是又被本人很好地隐藏了起來。“興致不是很高啊。”

“不是你的原因。”殇痕收斂了自己的戾氣,坐在白玉座椅上并示意羽霜坐在他身邊。“說個別的。”羽霜也不推辭,上前坐在殇痕身邊。殇痕的表情很嚴肅,他轉頭對羽霜道。“欠你一句對不起。”

羽霜一怔,臉上頓時泛紅,他沒想到對方直接單刀直入,切換了這個話題。羽霜挑起眼瞥着殇痕,目光裏夾雜着幾分笑意,但是語氣卻十分咄咄逼人。“說對不起有用嗎?”

“那怎麽辦?”

“負責嗎?”

“你需要我對你負責嗎?”

兩人頓時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安靜。殇痕對當時的事情是的确不知情的,而羽霜一度以為他是知道還義無反顧地跟焰隕在一起。現如今說清之後,羽霜竟也沒有怪罪他的理由,畢竟你情我願的事,既不是金錢和肉體的交易,也不是空虛寂寞的撫慰。

對于羽霜而言,他對焰隕的感情熾熱而濃烈,但他對殇痕的感情,卻一點也不比焰隕對殇痕的愛少。

但現在的場面又是極其混亂的,因為殇痕和焰隕不尴不尬的處境,令羽霜進退兩難,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于是便脫口而出。“那焰隕怎麽辦?”

殇痕的表情頓時閃過一絲煩躁。“還有更麻煩的。”

“社呢麽?”

殇痕半眯起眼,十指交疊,每當他做出這個動作,都是要講正事的時候。羽霜沒由來地産生了一種正襟危坐的壓迫感,便坐直身體目不轉睛地等着殇痕的敘述。

“絕夜在靈魂分割的時候,刻意令我和楚天翔産生了記憶混亂,所以我們兩個之間,有一個多了一段記憶,而另一個人便少了一段記憶。”

羽霜反應了一下,頓時不可置信道。“你說的麻煩,該不會是楚天翔保留了你對焰隕的一部分記憶吧。”

“更麻煩。”

“更麻煩?”羽霜的笑容僵在臉上。“還能怎麽麻煩,你別吓我。”

“将我對焰隕的記憶,插入到楚天翔的腦海裏,可能是絕夜的本意。而真實的情況是,楚天翔對偃影的那段記憶,插進了我原本的記憶裏。”

羽霜一雙轉動的眼瞬間僵住。“什麽,你保留了楚天翔對小影的記憶?那不就是說——”

“所以我對偃影的感情就變得很微妙。”

“絕夜也太坑了,拖着你們三個不放,還搞這麽一出。那現在你這邊不僅僅是和焰隕,還有和小影?不僅有小影,還要搭上我?我是真的要綠我唯一的徒弟?”

“楚天翔的記憶原本就不屬于我,我會在很短時間淡忘掉。我關注的點在于,偃影原本身邊就沒什麽人護着,現如今楚天翔又不記得他,他難道不會很崩潰?”

羽霜上下打量殇痕一眼,換上一副調侃的表情。“看來楚天翔的記憶還真是落在你這了。”

“……”

“行了,哥,你歇着吧,我去找小影。你閉關幾天,調整适應一下,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該別記得的就別記了。”

空氣中一陣輕響,羽霜頓時消失不見。

而當羽霜找到偃影的時候,整個心都揪成一團。偃影俯在那個亭子冰冷的地面上,全身脫力一般地哭泣着。這對于偃影來講無疑是殘酷的,楚天翔曾說過會記得他們之間的一切,然而現在卻完全忘了,并且一點也想不起來。他的遺忘不是刻意遮掩,而是真真實實地、完完全全地被剝離、删除了。曾經與自己親密無間的人,曾經融進自己的生活與血液中的人,竟然要徹底離開自己的世界,甚至連一個離別的擁抱都吝于給予。

偃影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乞丐,在寒風中蜷成一團,瑟縮而又可憐。很久以後,他才發現羽霜站在他面前。他不知道羽霜來了多久,但他知道這一副狼狽的模樣,被羽霜盡收眼底。偃影一直是壓抑型的性格,他不可能像焰隕一樣大殺四方來洩憤,也不會像羽霜一樣唯恐天下不亂把一肚子不愉快灑遍大江南北,于是他的所作所為,他的心理活動,便呈現出一種極度自虐的狀态。

羽霜一把将偃影撈進懷裏。羽霜緊緊地抱着偃影,向他傳遞身體的熱度。偃影的身體好似冰窖一般冰冷刺骨,但羽霜知道,這一切都比不上偃影的內心萬分之一的寒冷。羽霜輕輕地拍了拍偃影的背,像是當年哄偃影入睡一般緩緩地哼着腔調。

偃影依舊遏制不住地顫抖,他不斷重複着不成貫的句子,仿佛帶着喉嚨中的血。“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羽霜撫了撫偃影的長發,他知道偃影是聽不進去的,但他必須要說。“你不是垃圾,不能去問他要不要你。”

偃影已經陷入了一種混沌且獨立的狀态,他的世界中僅有一個自己,他聽不進去任何人說得所有話,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羽霜在和自己講話。偃影鴉黑濃密的睫毛不斷撲簌着,羽霜的頸邊已經濕了一片。想也不用想,偃影哭起來是多麽的動人,可惜看到這一幕的卻不是他所愛之人。這大概也是一種悲哀吧,羽霜想。他依然在安慰着偃影,也明知他聽不進去,但還是要說,哪怕那個調子聽起來自己都覺得沒有任何說服力。“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小影,愛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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