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朱緋彤記得, 當她參加完爺爺壽宴那晚，她被朱家人送回了家。

家裏敲門無人回應，她便自己掏出脖子上的鑰匙開了門。

朱緋彤在書桌前獨自坐了很久，直到她聽見了隐約的水聲。

似乎是從浴室那邊傳來的, 難道媽媽在家？

她朝着浴室走去, 可是越走, 那奇特的腥甜氣息越發濃重。

朱緋彤用小手打開了浴室的門，裏面沒有開燈，只有濃重的漆黑。

她伸出右手，在熟悉的位置打開了開關，刺目的白色燈光讓浴室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朱緋彤看見, 浴缸裏浸滿了溫水, 水龍頭仍大開着, 水流不斷地從浴缸邊緣流出, 落在瓷磚上。

那水，是紅色的。

而躺在水裏的蔡穎, 是蒼白的。

當蔡敏接到電話趕到手術室門口時, 她看見不滿九歲的朱緋彤獨自一人坐在等候椅上。她衣服被水沾濕，有斑斑血跡。

聽救護人員說, 是幼小的朱緋彤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并用毛巾裹住了她媽媽的手。

朱緋彤沒哭也沒鬧, 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手術室外等待着。

那樣小小的一個人兒，裹着好心的護士送來的浴巾，看上去更為弱小無助。

蔡敏在朱緋彤對面蹲下，直視着她。

幼小的朱緋彤有圓圓的臉頰，那雙葡萄般的黑白分明的眼，濕潤潤的, 裏面卻沒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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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大姨，是不是我去見了爸爸，所以媽媽生氣了。”

她說：“大姨，那我以後，都不去見爸爸了。”

她說：“大姨，我乖乖的，媽媽就不會離開我了對不對？”

蔡敏只覺喉間哽咽，抱住她，忍不住痛哭出聲。

反倒是朱緋彤拍撫着她的背脊，像是在安慰。

那時的朱緋彤在想，不見爸爸也沒有關系。

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因為爸爸不來看自己而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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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發現及時，蔡穎最終被搶救過來，但之後家人卻發現，她的情緒經常失控。

其實當朱文林離開後，蔡穎的精神狀況就已經開始不對。

蔡穎從沒有想過朱文林會抛棄自己。

蔡穎和朱文林是大學同學，朱文林追了她四年，最終蔡穎感動于他的癡情，在畢業後就與他結婚。婚後，她聽從朱文林的話，放棄了事業，做了全職太太。

但那樣熾烈的感情也在時間中冷卻。

全職太太生活圈狹小，兩人思想逐漸有了代溝，而朱文林性格中喜新厭舊的缺陷也逐漸暴露，兩人感情慢慢變淡，而之後葉雲靜出現，徹底擊垮了他們的婚姻。

蔡穎沒有了婚姻，沒有了事業，變得一無所有。

而朱文林則迅速和葉雲靜結婚生女，開始了新的生活。

蔡穎深受刺激，那天也不知怎麽的，忽然絕望到極點，在朱緋彤回來前，便做了傻事。

最終，她被搶救回來，可整個人卻始終像是失了魂魄，變得恹恹的。

再之後，她便患上乳腺癌，開始了漫長的治療過程。

從那時起，朱緋彤學會了照顧自己，照顧病床上的蔡穎。

蔡穎在醫院時，經常會看一幅油畫。

是朱文林當初追求她時，親手繪制的畫。

畫的是飛鳥與大海，碧藍無垠的大海上，雪白的飛鳥展翅高飛。

海與鳥的遠方，是隐約的高山。

有時候，她可以看上一整天。

蔡穎是在朱緋彤十五歲那年去世的。

人走之前，會有回光返照的時刻。那天下午，蔡穎特意讓朱緋彤坐在自己身邊，幫她梳着頭發。

其實蔡穎已經很久沒幫朱緋彤綁馬尾了，她枯瘦的手，因為不熟練，而拉扯着朱緋彤的發根。

朱緋彤感覺到刺痛，但她沒有叫出聲，她不願意打擾這為數不多的母女溫馨時光。

梳理完後，蔡穎握住了朱緋彤的手，她用最溫柔的語氣跟朱緋彤說着話。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蔡穎為朱緋彤講着睡前故事。

故事裏說，王子戰勝了惡龍，營救了公主，最終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這次，蔡穎說的卻是另一個故事。

她說：“緋彤，你是飛鳥，愛就是海。海水會随時變化流動，飛鳥追不上，無處可栖，只會淹死。”

蔡穎的另一只手，撫上了朱緋彤的臉頰，她的手，滾燙又冰冷，如同她的聲音：“所以這輩子就一個人活吧，不要去愛人，不要讓我在另一個世界擔心你。”

當晚，蔡穎去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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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月色下，伴随着遠處的海浪，朱緋彤給藍青定講完了自己的故事。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喜歡會變化的東西。”她說：“我再也不喜歡大海。”

藍青定想起了一件事。

他們坐海上摩托前，朱緋彤站在沙灘通道上，身着一條白色法式蕾絲連衣裙，海風獵獵，白色鼓動。

她就是一只飛鳥。

藍青定還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次朱緋彤醉酒後，他在停車場問她，“如果我那麽好，那你，可不可以喜歡下我？”

月光下，躺在他背上的朱緋彤落了一滴淚，淚水從他的右肩頭淌下，滑到了他心髒上。

她喃喃道：“可是，你是海。”

她是飛鳥，他是海。

飛鳥渡不過海。

原來，她一早就放棄了海。

夜色濃稠，海邊涼意漸深，朱緋彤的情緒已經恢複了鎮定。

“藍青定，謝謝你幫我做的一切，但我們不可能的。不是針對你，是我跟任何人都不可能。”朱緋彤的聲音裏透着疲倦。

藍青定忽然問道：“不喜歡海，那你喜歡什麽？”

朱緋彤擡頭，海的盡頭，有模糊的遠山。

她輕聲道：“山吧，山沒有生命，永遠不會變。”

山永遠停在那裏，飛鳥可恓。

他們倆是坐在海灘上的，朱緋彤說完之後，便站起身來。

坐得久了，她雙|腿有些酸麻，站起來時竟一個趔趄。

藍青定及時扶住了朱緋彤的雙肩。

因為平時兩人之間已有很深的默契，對這類自然的接觸，朱緋彤的身體一時竟沒有覺察出不對。

直到，藍青定比平時更近了一步。

“山是有生命的，也會移動，只是動得很慢。”

他扶着她的雙肩，微垂首，在她頭頂烙下一個吻。

“朱緋彤，我可以為你，化海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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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緋彤原本以為，發生了這麽多的事，她會徹夜不眠。

可身體的逃避機制卻開啓，她回到宿舍，挨着枕頭，便陷入了黑甜夢鄉。

隔天準時起床工作，逼迫着自己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不再去想昨晚發生的事。

不再去想藍青定。

每日例會上，李子露通報了昨晚總統套房發生的特殊事件。幸好袁瑾經過救治，已無大礙。李子露要求衆人保密，絕不能洩露客人**。

例會完畢後，八卦王者姚雨倩又開始了八卦活動：“聽說那個袁瑾是因為被咱們大大老板始亂終棄，所以一沖動才做傻事。”

戚果林忙趕來吃瓜前線湊熱鬧：“真的假的？咱們大大老板看起來不像是渣男啊。”

姚雨倩攤手：“我聽說袁瑾之前就在自己圈子裏暗示，說會和咱們大大老板結婚，只是大大老板好像從沒回應過這個問題。不過那個袁瑾是萬晟集團的獨生女，據說很受寵，被嬌養慣了，所以受不得挫折吧。”

戚果林咂舌：“萬晟集團和蘭特集團也算是勢力相當，不會因為這個打起來吧？可別殃及咱們這些池魚。”

這八卦聽得朱緋彤心裏頗不是滋味，因為孔情的緣故，她也不好參與讨論，便去大廳查看工作。

結果在酒店大廳門口，朱緋彤看見了正在辦理退房手續的龔子維和龔文娟。

龔文娟看見朱緋彤，馬上飛撲過來，眼裏有興奮的光：“姐姐，我爸爸說，要帶我去看媽媽！”

“真的嗎？”朱緋彤也忍不住覺得意外。

龔文娟忙點頭：“昨天我半夜醒來，發現爸爸在看媽媽唱歌的視頻，唱的就是我在臺上的那首，他一直看了好多遍，然後今早我醒來，他就說要帶我去看媽媽。”

此時，龔子維也辦理好了退房手續，朱緋彤送兩人到達酒店門口。

離開時，龔文娟拉着朱緋彤的手，依依不舍道：“姐姐，你要記得我，我下次還會來的。”

說完，龔文娟在她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

“好，姐姐等你。”朱緋彤笑着跟小女孩做了決定。

自始至終，龔子維都不發一言。車來了，酒店工作人員上前幫忙開門。龔子維在上車前，忽然停下。

朱緋彤心頭一緊，以為霸總又要提出什麽批評意見。

誰知，龔子維轉過身來，看着朱緋彤，鄭重而誠懇地說道：“朱緋彤小姐，謝謝你。”

朱緋彤從沒想過，會從歷來高冷嚴肅的龔子維口中得到這樣的道謝，一時愣住。

說完後，龔家父女上了車，逐漸遠去。

朱緋彤目送着那輛車，心裏忽然生出股暖意。

原來認同感，就是最大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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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會結束，有不少賓客都準備這天離店，客房部整天都處于忙碌狀态。

忙完後，朱緋彤從酒店外的酸辣粉店打包了份外賣，準備回宿舍吃。

在經過二樓時，她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裏面的藍青定。

朱緋彤決定，這段時間都避着藍青定。

只要她不去想，事情就不會存在。

朱緋彤發誓自己連呼吸都憋着了，可在她剛邁上二樓時，藍青定卻像是有透視眼似地，打開了門。

“回來了？剛好外賣也到了，進來吃吧。”藍青定道。

他神色非常自然，自然到讓朱緋彤懷疑昨夜的告白，昨夜的發頂吻都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不用了，我買了……”

朱緋彤拒絕的話還沒說話，藍青定卻朝着她走來，再次非常自然地取走了她手中的酸辣粉打包盒。

“正好，多加個菜。”藍青定拿着打包盒重新往宿舍走。

當下，朱緋彤只有一個念頭。

她想報警。

喂，110嗎？她外賣在樓道被搶了！

關鍵時刻，朱緋彤決定抛棄酸辣粉，直接上樓。

還是那句話，只要她不去想，事情就不存在。

可剛要邁步，藍青定再次非常自然地道：“是要去你宿舍吃嗎？好，我把菜拿上來。”

到這時，朱緋彤意識到，今天要是不吃這頓飯，她是走不成了。

算了，也算散夥飯，正好跟藍青定把話徹底說清楚。

于是，朱緋彤跟着藍青定走進了他宿舍裏。

桌上擺着色澤鮮豔的石鍋拌飯，酸辣開胃的泡菜湯，軟糯濃郁的芝士年糕，金黃酥脆的無骨炸雞。

全是朱緋彤喜歡吃的，但今天的她，卻覺得胃被頂住，吃不太下。

藍青定打開了電視，閑閑問道。

“今天忙嗎？”

“還行。”

“看這個節目嗎？”

“可以。”

整個吃飯過程，和過去沒什麽兩樣，非常自然。

朱緋彤已經很習慣跟藍青定一起約飯，所以身體也是放松的，只是偶爾清醒的神志在提醒自己，這不太對勁。

但此時的她，已經是溫水裏的青蛙，明明知道底下是火，可氣氛很舒适溫馨，她只想在溫水裏多泡一會。

所以朱緋彤決定，吃完飯後，再跟藍青定把話說清楚。

整個吃飯過程裏，藍青定全程就看着電視，時不時低頭吃着菜。

完全就把朱緋彤當成人形約飯搭檔。

朱緋彤腦子開始逐漸浸入了溫水，暖和暈乎。

她想，也許藍青定也後悔昨天的告白了吧。也是，談戀愛哪裏能有做朋友舒服呢？

他今天約飯，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後悔吧。

只要他們不提，昨晚的事就不存在。

想到這，朱緋彤打消了跟藍青定攤牌的念頭。

他們還是好朋友，有些事就忘記，免得彼此尴尬。

既然是好朋友，那吃完飯就該上樓睡覺。朱緋彤幫着藍青定把餐桌收拾好，便起身告辭：“我先回去了。”

“好。”藍青定擦拭着餐桌，眼都沒擡。

朱緋彤大松口氣，走出了藍青定的宿舍，但剛走到門口時，藍青定像想起什麽，叫住她：“能幫我丢下垃圾嗎？”

“好啊。”朱緋彤轉過身。

外賣盒子比較多，藍青定裝了兩大袋遞給朱緋彤。

朱緋彤接過，左手右手各拿一袋。

藍青定非常客氣，對她說：“謝謝。”

随後，非常客氣的藍青定又非常自然地垂首在她額頭上吻了下。

然後，他關上了門。

朱緋彤兩手各自提着一袋垃圾，站在藍青定宿舍緊閉的門前，整個人呈現僵硬狀态。

昨晚的那個發頂吻，隔着發絲，她感受得并不清晰。

但今天的額頭吻，毫無遮攔，印刻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他的唇，溫熱，柔軟，幹淨。

其實那個吻，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可那觸感卻始終留在朱緋彤的額頭。

被吻的地方，越縮越緊，緊到最後，滿目絢爛，炸裂開來。

朱緋彤覺得自己的腦子又炸了一番。

原來，他們不說，事情也不會過去。

朱緋彤受不了了，她連垃圾都來不及放，直接舉着垃圾袋用力敲門。

不行，今天必須跟藍青定把話說清楚。

門打開，藍青定站在她面前。他逆着光，眉目俊朗，氣質清冷，雙眸平靜無波。

仿佛剛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仿佛剛才吻她的，是另一個人。

“藍青定，你剛才……”朱緋彤覺得很難說出口，但還是硬撐着将這話說了出來：“剛才是什麽意思？”

“表達謝意的意思。”藍青定的語氣非常自然。

她信他個鬼！

有這麽表達謝意的？丢個垃圾就吻，那要是她幫忙打掃個屋子，是不是要獻身？

朱緋彤雖然內心波濤滾滾，可藍青定此刻的淡定卻壓制住了兩人間的氣氛，讓她沒辦法發作，只能艱難道：“你以後別這樣了，這樣……不好。”

逆光裏，藍青定那剛吻過她的唇，有一點向上的弧度：“是嗎？我覺得挺好的。”

他語氣柔和，卻說着這種近乎耍賴的話，讓人就算是想生氣，也沒有着力點。

朱緋彤只能狠心，決定将話再次挑明：“藍青定，昨晚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不可能的，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其實你也不是真的就非我不可，就是人的劣根性，覺得求而不得，所以才會這麽執着。其實得到了，也覺得就那麽回事，沒什麽了不起。”

“求而不得？”藍青定垂下眼眸，咀嚼着這四個字，似乎在認真思索着她的話。

朱緋彤感覺到自己的這番話有效果，正準備松口氣。

但藍青定再次擡眸，眼裏灑滿溫柔的光：“那要不，讓我得一得？這樣你就知道自己錯了，畢竟我得了，也會死賴着不走。”

他保持着那種商議的語氣，沒有絲毫霸道專治，柔和無害，讓人無法動氣。

不行，對話越來越偏，而且開始有油門發動聲了。

朱緋彤趕緊打住：“藍青定，我只當你是普通朋友。”

“哦，我當你是未來女朋友。”藍青定微笑。

“不可以！”朱緋彤急了。

“你是我女朋友嗎？”藍青定問。

“當然不是！”朱緋彤覺得自己腦子都要暈了。

“哦。”藍青定還是那副溫柔得一塌糊塗的語氣：“那你怎麽能管我的想法呢？”

意思是，她如果不是他女朋友，就不能管他是不是有把她當未來女朋友的想法。如果她要阻止他把自己當未來女朋友的想法，就得先當她女朋友。

朱緋彤發現自己陷入了邏輯死循環裏了。

藍青定伸手，揉了揉朱緋彤的頭發：“乖，倒垃圾去。”

然後，他再次關上了門，結束了這場荒謬的辯論。

門外，朱緋彤提着兩大袋垃圾，頂着一顆被炸過的腦袋，站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繼續發50個紅包，求2分25字評論+收藏，麽麽噠。

小藍：溫水煮了這麽久，青蛙夫人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