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勸說

聽着她的話語,一瞬間我竟有些想笑。

是這樣嗎?蘇沛竟然這樣認為嗎?

她竟然認為我從她的手中搶走了虞冬青,多麽荒誕,多麽可笑。

十九二十歲的我對于虞冬青尚且還不算了解,但如今我已經能夠肯定,當年在蘇沛的面前,虞冬青全然沒有表露出真正的自己,哪怕一秒鐘。

時至今日她仍舊以為自己曾抓住過他麽?有時候我真羨慕她,因為我甚至沒有這樣相信的勇氣,哪怕是現在,也沒有。

但蘇沛的第六感無疑是值得肯定的,她覺得虞冬青可怕,有時候我也這麽覺得。

在我看來,她來找我,其實并不算是一個特別明智的選擇,我怎麽可能會幫她呢?她曾那樣對待我,更何況她争取的這個角色,徐蓉,原型是我的母親。

我倒是寧可抛卻一切善意,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如今地位颠倒,她來求和,難道我就要領情嗎?

我沒有一刻忘記過她對我的傷害,雖然那或許只是一個眼神,一些只言片語,我甚至覺得她還沒有拿出一副求人的态度,特別是求我這個曾經被她欺淩過的人。

于是我說:“我知道我看上去比虞冬青更好說話,但這并不代表着我會幫你。”

憑什麽呢?為什麽?我不願承認,看着她因為我的話語在燈光下閃爍的眼眸,一瞬間,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這可是蘇沛啊,校園時期的頂級女神啊,她的低頭,是多麽珍貴,多麽地令人動容啊。

我并不是一個仗勢欺人的家夥,所以我沒有提出更過分的要求,我只是告訴她,找我沒用,以往的事我也并不想追究,我們就此別過,僅此而已。

然而蘇沛卻并不懂得見好就收,她的表情顯得有些急切,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我們……出去說吧。”

我不想再跟她聊下去了,我開始思考如果坐在她面前的是虞冬青,虞冬青又會怎麽做,這導致我錯過了最佳的拒絕時機,因為她已經叫來服務員,提前買了單。

同她走在夜晚的江邊,我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機,想看看有沒有來自虞冬青的消息。

不出所料,手機的信息界面空空如也,虞冬青很少會在非必要的時候聯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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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沛走在我的身邊,顯得那樣沉靜、莊重。

我想,二十歲的我自己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我會以這樣的姿态跟蘇沛并肩在江邊漫步。

十分鐘後,她終于說話了,她說:“虞冬青很有才華,從學生時代我就知道的,我的第六感向來很準,我感覺得到,他一定會成功。”

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于是我選擇了沉默,但我想說的是,對于虞冬青的才華,我所認知的比你多得多。

靜默片刻,她又說:“大二那年,你們組的片子也曾在我們班級上公映過,我很不願意承認那個劇本是出自于你的手,我們學校其實不乏有才華的人,但你留給我的印象很深刻。”

她是在故意說漂亮話麽?一時間我碼不準了,她誇我,我只會覺得她別有所圖。

“從學生時代的作品上,就能看出你們的契合,所以這麽多年後,得知你們合作的時候,我其實是并不驚訝的,看了你的劇本,我便知道這是我唯一能夠翻身,甚至一舉成名的機會,現在市面上有風格有深度有實力的作品太少,有虞冬青有你,它沒有理由不一鳴驚人,我為它準備了很長時間,我不能白白看着它從我眼前溜走。”

在一處公園的長椅前,蘇沛停下了腳步,她擡頭望向我,目光是那樣懇切,甚至帶着點祈求,“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從前的我只想要依靠男人以及他們身上資本獲得我想要的生活,有時候我甚至想要感謝虞冬青,如果不是他讓我淪落到所有男人都對我避如蛇蠍的地步,我也不會意識到,只有镌刻在生命中的實力和知識才是屬于自己的。”

這究竟是提前準備好的演講稿,還是她內心深處的吶喊呢?

冷白的燈光下,我看見了蘇沛噙滿淚水的眼眸。

她原本是一個多麽光彩奪目的美人啊,她曾不費吹灰之力地,招招手就能得到所有。

而如今,她卻為了一個翻身機會,那樣努力地向曾經的仇人訴說。

她的這份努力是做不得假的。

我不該無情地打碎她的這份執著,但我知道,我的朋友,那個曾經被她父親狠狠欺侮過的女孩也在焦急地等待着這次試鏡的結果。

于是我還是說:“這個得看導演那邊的決策。”

“你知道我是最好的。”蘇沛向來是那樣自信,曾經是對于她的美貌,如今是對于她的演技,“沒有人比我更能夠理解這個角色,你是編劇,你在現場,你應該能看到的。”她顯得那樣執著,又顯得那樣脆弱,那是孤注一擲的,脆弱。

其實……她說得沒錯。

這場試鏡,沒有比她表現得更好的人。

“向梧。”蘇沛脆弱的身軀在我面前輕微地顫抖起來,“如果你還在為了以前的事情而生氣,那麽我向你表示最誠摯的歉意。”

緩緩地,她的膝蓋觸碰到了冰冷的長椅上,她的表情是那樣高傲、倔強,但她的身軀卻佝偻了下來。

冷光的路燈下,她跪在了長椅上,跪在了我的面前,“我感到很抱歉,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我也為曾經被我父親侮辱的女孩道歉,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對不起……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為你、為她争取更多的工作機會,而我只需要你在虞冬青面前幫我說兩句話,僅此而已。”

我沒有想到,蘇沛居然願意為了這個角色,做到這個地步。

她……這又是何苦?

·

今晚向梧沒有時間來工作室,說是同學小聚,會很晚才回家。

于是我就只能單獨進行我的工作。

今天試鏡的錄像,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個片子女主角很重要,可我卻始終找不到那個讓我完全滿意的那一個。

蘇沛,她的表現的确不錯,試鏡時的情緒爆發近乎驚豔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如果不是我沒表态,或許投資方和制片人就要敲定女主角是她了,所幸,手握最終決策權的那個人只有身為導演的我。

不想選擇蘇沛,并非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沒有任何私人的原因,我只是單純地覺得她不适合。

我承認她變了,她的演技的确破繭成蝶,說是得道成仙了都絲毫不為過。

但在我看來,她的身上沒有徐蓉所應有的那種氣質。

那種從小縣城出身的,自骨子裏散發而出的那種卑微而又倔強的氣質。

就如同向梧那樣的氣質。

我還認真看了蘇沛後面那個人,向梧的朋友,姜雲雲的試鏡錄像。

別誤會,我并沒有選她做女主角的意思,這次試鏡她表現得很爛,雖然臉長得不錯,但表情略有些誇張,顯然不太适應大銀幕,這些年她接觸的一直都是低成本的電視劇,所以難免沾染上了其中些許庸俗浮誇的風格。

但很難得的是,我在她的身上,看見了蘇沛所欠缺的,那種我想要的氣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應該就是當初在蘇沛父親公司,那個四處求報無門的女孩兒。

在沒有任何背景并且接不到任何重要角色的情況下,竟然還能在這個圈子堅持這麽多年,也可以算是勇氣可嘉了。

一個缺乏靈魂,一個缺少實力,雖然很可惜,但這兩個人,我一個也不滿意。

手機屏幕在這個時候亮起,來電人是我父親,如今這支制片團隊的人近乎可以說都是他的老夥計,試鏡錄像理所應當地也會給他發一份,此刻我料想着,他應當是要來指點一二了。

曾經的那些不愉快已經過去了這麽長時間,無論發生過什麽,他畢竟都是我的父親,既然母親已經得到了應有的補償、過上了舒适的生活,那麽我便沒什麽好與他過不去的。

畢竟在導演方面,他也算是業內頂尖的存在了,他的指點,對我會有好處。

在這通電話之前,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電話的內容我就不多贅述了,最初無非就是父子間慣常的慰問,後來他便漸漸地将話題引到了這這部電影上。

他一聊起這個,我便知道這通電話他是為了這次選角而打,于是便開門見山地直接告訴他:“我覺得暫時沒有合适的人選。”

虞州那頭怔愣了片刻,許久後才開始笑道:“我兒子要求這麽高啊?”後面繞來繞去,支吾片刻,他才終于提到了蘇沛的名字,“我看過試鏡的錄像了,沛沛沒有問題,你可以再多考慮一下。”

說起蘇沛和他如今的關系,我就感到一陣惡心,但我永遠無法指望這位事業有成的大導演會對我們曾經的家庭感到任何一絲愧疚,所以我并沒有給予正面的回應,因為我知道此後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地達成自己的目的。

約摸是看出了我的興致缺缺,他索性換了個話題:“這次勞動節,你要回家吃飯吧?你阿姨特意打聽了你的口味,正準備大顯身手。”

哈,說來說去,還不都是那些。

聽他的語氣,倒像是已經默認我會回去了似的。

“哦,到時候再說吧。”沒有告訴他,在我眼裏那棟房子根本不算是我的家,我心中,那個本該被稱為“家”的港灣,早已化作了被蒙上蛛網的畫像,古老而又荒涼。

“對了,”電話挂斷之前,他罕有地提起了向梧:“聽說在劇組裏,你跟那個編劇有些不明不白的關系?是個女人也就算了,我不希望我都這個年紀了還聽見我兒子在外面搞同性戀的消息。”

我裝作沒聽見,徑直挂斷了電話。

沒有這個對劇本發表任何評價,我的私事,他倒無時無刻不想來插一腳。

他有什麽資格管我呢?當時家庭關系破裂的時候,他不也是選擇了逃避和冷處理嗎?

想要幹涉選角?甚至想來幹涉我的人生?有時候我真覺得可笑,老實說我還真不太在意他對我的意見,我甚至真想看看,當如果那些往事赤裸裸地擺臺面上,他的臉上又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放下手機後,屋內便歸于一片沉寂。

來自對面大樓的燈光将室內略微照亮,木質的工作臺泛着冰冷的光,看着散亂的桌面,這時我才意識到,為了錄像的事,我已經在這裏停留了太長的時間。

房間裏沒有別人的聲音,也看不見熟悉的身影,大家都走了,只有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真是奇怪,只身一人的感覺,我本應該再熟悉不過,然而此刻,面對眼前的一片空曠,我卻罕有地感受到了一種名為“空虛”的感覺

“叮咚——”手機的鈴聲再度響起。

不再是惹人煩的電話,而是向梧發來的短信。

他問:“準備回家了,你在工作室嗎?還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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