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壞小孩
有時候,向梧會長時間地發着呆,而後又陷進莫名其妙的低落裏。
他擡起手意圖摘下我腦袋上的兔耳發箍,最終卻在我的視線下又悻悻然收回了手。
是因為身高不夠,還是不好意思呢?看着向梧僵硬着步伐邁步上前的模樣,我又有些搞不懂他的內心了。
沒走幾步,他便回過頭,憤憤然地盯住我,像是在用眼神質問我為什麽走得那樣慢。
我只揣着兜,保持着原速度走上前去,許是被我臉上的表情氣得不輕,待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便下定決心一般,猛地箍住了我的手臂,同我皮肉挨着皮肉,緊緊貼在一起。
這時我才注意到路過的幾對情侶,他們無一不手挽着手,舉止親密,看來向梧是想要向外界宣誓“我們是情侶”的信息。
老實說,我以為向梧會是那種不願意在公共場合表現親密的人,如今看來竟是我會錯了意。
兔耳和犬耳的打扮,本就已經足夠奪目,我的本性原是盡量不想引起他人注意的,但此刻,看着向梧略微發紅的耳廓,我竟也開始試圖摒棄掉我那習慣性的疏離。
要是那對狗耳朵能動,那麽此刻它們的耳尖一定輕微顫抖着,并且泛起細微的紅,老實說,我還真想看看它們因耷拉下來而略顯失落的模樣。
可惜它們并沒能真正長在向梧的腦袋上。
近乎沒費什麽力,我就讓向梧“心甘情願”地戴上了那對仙子翅膀,其實我覺得他真的很适合這種承載着某些美好幻想的物品,就算他本人并不承認這些。
要不是知道向梧在家鄉也經常去游樂場,我想我一定會認為他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他的步伐過于雀躍,眼眸閃亮亮的,令我想到了第一次參觀迪士尼表演的小女孩。
是我眼中的情緒過于明顯了嗎?走到過山車的售票處,向梧停下腳步,回過頭小心翼翼地盯住我:“那個……虞冬青,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見識啊?”
這是什麽話?迅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自己的言行舉止,确認自己并沒有說出如此不禮貌的話語,我說:“沒有,在我眼中這也是一種可愛吧。”
有我這句話,向梧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乎終于徹底放下心來,他拉着我,用極其期待的語氣說想要同我一起去坐過山車,雖然對于所謂的“驚險刺激”的項目我并沒有太大的排斥,但其實我不喜歡這種會将面部表情吹變形的游樂設施,于是我告訴向梧我會在下面等他,但向梧卻問我是不是怕了。
如果我說不怕,想必他也是不信的,于是我便勉為其難地同他一起買好票排了隊,同他肩并着肩,坐上了那傳說中十分“驚險刺激”的過山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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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機器正式啓動之前,向梧都表現得十分激動,他低聲告訴我他的家鄉沒有這種規模的過山車,而大學時期雖然身在大城市,卻也因為忙于兼職而沒有時間去享樂,所以這其實是他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哇——呀呀呀!
這個“哇——呀呀呀!”是過山車啓動之後,他發出的真實聲音,沒有一絲一毫的誇張,真的。
我的頭發被獵獵的狂風吹亂,眼前的世界霎時間天旋地轉,身邊的向梧也開始絲毫不顧形象地哀嚎起來,沒錯,是哀嚎,方才在下面他有多激動,此刻的他就有多驚恐。
我們坐在過山車的第一排,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在景象的不斷變化中,自後方倒灌而來。忽然,我的餘光瞥見後臺一個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他擡起手高聲叫道:
“我xxx永遠喜歡xx!”
她身旁的女孩也回應道——“我也喜歡你啊啊啊!!”
他們口中的名字,大概就是他們彼此。
那一刻,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一瞬間,我甚至錯覺自己還未長大成人,否則我怎麽會坐上這樣的設施,聽見這樣清澈而又愚蠢的傻話?
“我也只喜歡xxx!”
“哎呀你幹嘛啊!”
“咱們不能輸!”
“哈哈哈哈哈哈——”
陌生的聲音,自後方、乃至後方的後方,接二連三地傳來。
青春,真是美好,那時餘生還有很長,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身邊的每個人都簡單而純粹,他們肆無忌憚地大哭大笑,直到走入社會,跻身現實,才逐漸變成蒼白且重複的模樣。
作為已經被生活磋磨過的成年人,我和向梧自是再說不出這樣輕率卻又純真的傻話,但不知為何,那一刻我忽然想要側過頭,看看此刻他臉上的神情。
一瞬間,我的目光與向梧猛然間對視了,這究竟是不期而遇的湊巧,還是恒久而堅定的等待?那一刻,我分辨不出了。
最驚險的路段分明已經過去了,在一陣高過一陣的告白聲中,向梧緩緩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他的手穩穩地落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是不具威脅、而又極其鄭重的力道,像是沉默的告白,無聲的許諾。
下了過山車,向梧果不其然整個人都軟了下來,他坐在游樂園內部的長椅上,身體似有似無地倚靠着我,“怎麽會這樣?”他面色有些蒼白,“明明我都有在鍛煉啊,難道是我恐高?”
“沒事,”我看着他可以稱得上纖瘦的脖頸,終究還是克制住自己沒有擡手撫上去,而只是輕輕地拍拍他的背,說:“緩緩就好了。”
“雖然真的很難受,但是……很刺激!”向梧一邊做着深呼吸,一邊将目光投向了另一端的跳樓機,他氣若游絲地跟我說:“我們等會兒,去坐那個吧!”
“……”
這下我可算知道,什麽叫又菜又愛玩了。
·
其實如果只是單純去游樂園,我真不至于這麽開心,小時候我就經常去游樂園,一去就是一整天,雖然我們家鄉的游樂園沒有這裏的大,設施也沒有這麽先進,游客也沒有這樣多,但游樂場終究只是游樂場而已,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起來玩,一起體驗快樂。
第一次來到A市的游樂場,我的心情自是激動的,但因為是和虞冬青一起來,這層激動的外表下就會裹進一層名為“幸福”的糖心。
我曾以為,和虞冬青的第一次約會地點會是在電影院,亦或一些高檔酒店、高級餐廳,為此我曾暗暗憂愁,因為我怕我的表現就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其他人暗笑也就罷了,我只是不願意在虞冬青的面前暴露自己的局促而已。
還好,還好他選了這裏。
去跳樓機的路上,虞冬青告訴我,其實他小時候,哪怕是在六一兒童節的這天,也很少有機會去到這種“單純快樂的地方”。
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将游樂場定義為“單純快樂的地方”,但我想,他這樣說,或許是因為他曾去的那些地方,都是不那麽快樂的。
那這麽說來,我是不是就可以認為,和我在一起,他其實也感到開心,乃至幸福呢?
“其實很難想像你小時候的樣子,”看着虞冬青的側臉,我忍不住這樣說道。
“什麽啊?就是很普通的小孩而已。”虞冬青輕笑一聲,像是很不理解我為什麽忽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真的嗎?可我覺得,虞冬青的童年一定是不一樣的,起碼,跟臉上髒兮兮、經常不穿鞋的我是不一樣的,“就是……那種冷冷漠漠的小紳士,就算坐在搖籃裏也是冷着臉打着領帶的那種。”我用上了肢體語言,想要讓他理解我的想法。
“動畫片看多了吧?”虞冬青看着我,忽然擡手,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我的額頭,“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很像一只四肢不勤的小企鵝?”
小企鵝嗎?不知為什麽,他的語氣中分明滿是揶揄,我倒是感到慶幸一般,長舒一口氣,我曾一度以為在他眼中我就像是個小醜,因為他這個人雖然表面上看着和善……內心深處卻總是誰也瞧不起,企鵝好,企鵝起碼比小醜要可愛很多。
虞冬青其實是那種……非常懂得如何去做一個完美情人的人,就譬如說他會幫你排隊,會帶你坐跳樓機,會給你買冰激淩,還會記住你最喜歡的口味。
但我知道,他這麽做,有時候僅僅只是因為他想要表現得完美而已,我再清楚不過的是——想要被他信任、讓他完全為你敞開心扉,還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去經歷。
我其實并沒有那麽喜歡坐過山車、跳樓機,我選擇去坐,只是因為在那瀕死的失重感裏,會讓我滋生握緊他的勇氣。
我不會要求他像其他任何情侶一樣,走在街上,普普通通地手牽着手,因為我知道他可能并不喜歡。
失重墜落的時候,世界會忽然變得很安靜,心跳聲咚咚地,像是要将胸腔鑿穿,我和虞冬青通過手心的溫度,唯一感受着彼此,那一刻我覺得,就算是真正的跳樓,我也在死亡的前一刻,感受到了最極致的幸運。
這天,晚餐的地點,果不其然是我料想中的高級餐廳。
虞冬青沒有嘲笑我的不知所措,他只是将牛排切好,工工整整地擺在我的盤子裏。
“其實就是張嘴,把食物喂進嘴裏。”虞冬青輕描淡寫,将一切都解釋得那樣簡單明了,一如先前那一直嗡嗡震動的手機,也被他丢進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我學着他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品嘗着這在我看來過于昂貴的食物,“真的沒關系嗎?”瞥了一眼花盆後開啓靜音的手機,我看見那是大虞導打來的第十一通未接電話。
“我要當壞兒子了,”聳了聳肩,他說,“壞兒子不接電話,沒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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