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是芥末
既然方煥不打算要這個熊,覃志钊幹脆将它帶回家。
他現在搬到新住處,20平米的舊閣樓,只有個半窗,好在天氣晴朗時屋子裏會有陽光。這裏只住覃志钊一人,平日他從不做飯,衣物也簡單利落,屋子倒不顯得擁擠。他素來愛幹淨,牙刷要向右傾斜放置,牙膏一定是從下往上擠,進屋處挂着一把黑雨傘,也整整齊齊捆一起。
因叔叔常說,做他們這一行的,比的就是心細、妥帖、周到。
現在看來一切都在往覃志钊期待的方向發展——留在方沛延身邊工作.方沛延為大房所出,是方幀霖的長子,畢業于牛津大學,因處事穩重又不乏魄力,深得方老先生器重。方家不少産業已交由方沛延打理。二房太太雖長居澳門,卻有一對雙胞胎兒女,覃志钊上回留心聽了幾句,一個叫方亦峥,一個叫方亦曼,均是20出頭的年紀,正在英國念書,方先生很是看中他們兄妹。三房太太也許真跟方先生性格不合,傭人們提的最少,只說留了有個姑娘在方家,叫方予珊,只比方煥大一歲。
方煥。
覃志钊躺靠在木床上,枕着手臂,靜靜凝視角落裏那只熊——
看似憨厚可掬,卻是滿腹心事,膽子大,主意又多。
“小心應付就是了。”叔叔之前跟他這樣說。
所以能順手做的事,覃志钊一般都會答應。
有時覃志钊要跟随方沛延外出辦事,他學會訂機票,偶爾方沛延需要單獨見客戶,覃志钊得幫忙泡咖啡,再候在門外。方沛延是工作狂,有時工作到深夜仍不覺累,覃志钊也一直陪着。
久而久之,覃志钊雖不是秘書,卻也算個能搭個手的。
這天傍晚,距離晚餐還有半個時辰的光景,覃志钊回到方宅取方沛延的西服外套。他剛合上書房的門,聽見一聲悠揚的口哨聲,“Richard——”很熟悉的嗓音。
覃志钊從三樓下來,順着镂空窗往下看。
有個身影如同鳥兒一樣飛撲過來,還穿着白色的校服,很快,一人一狗在草坪裏打滾。
光線落在草坪上,照得四周微微發亮,少年的短發格外烏黑,他的書本散落一地,狗正在親昵地舔舐主人的臉,清脆的笑聲回蕩在花園上方。
覃志钊猜,方煥應該最喜歡一天中的這個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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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樓道好像在修木地板,工人師傅圍了水洩不通,地面已經重新撬開,新刷了漆,木地板還沒鋪上去,覃志钊趕時間,正準備跨過去,師傅攔住他,表情非常嚴肅:“No, No!”
“往右。”另一個夥計提醒他,還友好地指向另一邊。
方宅客廳左右兩處樓梯蜿蜒而上,看樣子他得折回去,從另一邊下樓。
“Richard,你不能上來噢。”有個聲音響在樓梯口。
狗‘嘤嘤’叫了叫。
接着,是一串清脆的鑰匙串聲,還伴有一走一跳的腳步聲,很是心情愉悅的樣子。
方煥繼續說:“都說你不能進來啦!喂——”說到這裏,聲音明顯揚起來了。
腳步聲急促而來,覃志钊撞了個正着,準确來說不是看見方煥,是先瞥見狗。
方煥養的并非金毛犬或是拉布拉多,從外形來看,Richard一點也不像寵物犬,先是它頭型窄長,耳小眼圓,細瘦的骨架,腹部緊收,腿部肌肉修長有力,具有強大的爆發力。這種狗常見于賽狗場,富人們為賽場裏寶貝兒狂歡,不惜揮灑重金。如今方煥将其收為愛犬,可惜作為狩獵之王,時速能達60幾公裏的靈緹,如何能豢養在家中。
果然,解開鏈子以後,Richard在廊道裏奔跑,像尋常犬一樣興奮至極地暴走。
只是它身上肌肉線條太過流暢,每次跨越,再落地,又迅速折回時,皮毛都像在微微發亮,伴随一聲又一聲的‘汪’聲,整個大廳都能聽見狗吠聲。
要說方煥怎麽愛這只靈緹犬,他站在樓梯口,肩上還背着書包,剛吹了個響亮的口哨,Richard閃電一般地沖出來,直接匍匐在方煥腳步,壓彎前腿,飛快搖晃尾巴,眼睛睜得圓圓的,還淘氣地轉動眼珠,像在思索什麽小秘密。
接着,Richard跳起來,身長簡直比方煥還要高出一個頭,對着主人一頓舔舐。
方煥怕癢,咯咯地笑着,還說Richard口水好臭。
Richard站回到地面,不再暴走,反而一個勁兒地邊走邊聞。
方煥試圖阻止它往前,下一秒,Richard直接消失在樓梯轉角處,方煥也是這時候看到覃志钊,“你瞧見Richard了嗎。”他問。
二樓有好多房間,方煥不想一間一間找。
覃志钊剛準備搖頭,卻從某個方向聽見細碎的鈴铛聲。
當初方煥為了避免項圈鈴铛太吵,只給Richard戴了一個小銀鈴,幾乎聽不到什麽大動靜,但它只要走起路來,一定會發出‘沙沙’、‘沙沙’的細微聲響。
那個房間并沒有鎖緊,方煥朝裏面探望。
門是虛掩着的,屋子裏沒開燈,窗戶全開,薄紗在晚風中飛舞,書,是書在沙沙作響,還有什麽?光線暗極了,只剩下窗柩那一點自然光,方煥眯起眼睛,晦暗處站了兩個人,只看得見兩雙鞋子。
一雙鞋是珍珠白,尖細鞋頭,足弓弧度優美。另一雙是黑色皮鞋,切爾西靴。
父親不愛切爾西靴,他向來只鐘愛那些柔軟舒适的手工牛皮鞋。
腳背微微用力,将高跟鞋半脫,虛虛地勾挂在腳背上,順着黑色褲縫往上試探。
“阿煥?”一個陌生的女音從不遠處響起,“要不要下國際象棋?”
方煥好像沒聽到。
覃志钊收回視線,面前出現一個妙齡少女,長發齊肩,一雙眼柔如明珠,身穿素色連衣裙,她已經朝方煥走來,甚至伸手探了探方煥的肩膀:“在看什麽。”
方煥吓了一跳,是四姐姐方予珊。
現在Richard還沒出來,方煥近乎祈求地望向覃志钊,額前細汗直冒,不知該如何是好。
覃志钊整張臉十分鎮定,只緩慢地搖頭,甚至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進去,也不要說話。
有什麽東西在木地板上沙沙作響,還有輕微的噴嚏聲,再吱呀一聲,門開了,鑽出一個東嗅嗅、西聞聞的狗頭,是Richard,方予珊立刻眉眼彎彎:“我說了吧,它真的好像自行車坐墊——”
話沒說完,覃志钊迅速捂住方予珊的嘴,方煥急切地沖她做了個‘噓’的手勢,二人将她帶到轉角處,确定她不會驚呼,覃志钊才松開手。
“怎麽了。”方予珊輕聲問。
方煥整個人很懵的,臉色發白,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撒謊道:“是Richard,爸爸不讓狗進屋子。”
方予珊拍拍心口,“我以為是什麽,那麽神秘。”
說着,Richard蹲坐在他們周圍,很乖地看着他們,像在等待指令。
方煥語氣虛脫:“今天不下棋了,我想睡覺。”
“噢……”方予珊看起來有點失落:“那改天。”
方煥怔怔地點頭,示意女傭将狗帶出去,這下四周終于安靜了。
他甚至不敢回頭,生怕再看到什麽。
覃志钊見況準備走,誰知方煥還是攔住他,他年紀雖小,臉上竟然有種孤注一擲的灰燼感,眼裏先是湧起淚花,再強忍下去,十分克制地說:“你能遞交辭呈嗎。”他頓了頓:“給我哥哥。”
是,他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不宜再待下去。可是豪門恩怨,向來錯綜糾纏。覃志钊沒說話,只擡起手腕,他還有十分鐘。
“不可以嗎。”方煥仰起臉,眼神恢複堅定。
覃志钊蹲在他面前,想了想道:“你應該謝我才對。”否則方予珊推開了門,要怎樣收場才好。
“你要多少才肯走,”方煥眼眸堅定,“只要我出得起。”
兩個人沉默對視,誰也不肯輕易讓步。
良久,覃志钊緩慢開口:“該走的人是查理。”
“你閉嘴!”方煥仿佛被刺激到,面頰微紅,像一只受傷的波斯貓。覃志钊記得,前幾日才替他打過掩護,現下統統不作數了一般,涉及到利益問題,翻臉很快。
再不走真來不及了,覃志钊站起身,從樓梯方向走去。
方煥背脊發顫,一字一頓道:“我一定會弄走你。”說着,他側過臉,定定地看着覃志钊。
覃志钊原本已走遠,又折回來:“如果我是你,肯定會趁機扳倒查理。”覃志钊攏了攏臂彎處的西裝外套,氣定神閑:“這是比弄走我更重要的事。”
方煥不說話了,将房門關得震天響。
此時二樓該消停了吧,這麽大動靜總該聽得見吧?還在家裏做這種事,方煥簡直喘不上氣。從小帶他的,是從上海跟随至港的乳母,有關母親白亞婕的記憶雖稀薄,總歸有母子情分在。查理是個什麽爛東西,一個不務正業的落魄子弟,懂一點消遣,慣會讨女人歡心。
他那麽淘,前前後後折騰那麽多保镖走,就只有查理還在留用。怪不得。
七點多,保姆敲門喊他吃飯:“方先生回來了。”
“我不餓,不吃了。”方煥窩在被子裏,身上濕濡濡的,喉嚨也癢,快要喘不上氣,胸腔又悶又堵,真恨不得跳進泳池。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來敲門,是方幀霖,說難得回家吃飯,今日家宴,怎麽能沒有他。
爸爸。方煥朝門口看了看,窗外一片幽靜,天已經完全黑了。
羞恥,絕望,恐懼,甚至是惡心,瞬間湧上心頭。
猶豫再三,方煥還是起身了。
方家每周五都有家宴,有時候父親不忙,也會盡早回家。方煥一共有兩個哥哥,四個姐姐,大姐、二姐已經成家立業,周末有空才帶丈夫過來一起用餐。三姐、二哥是一母同胞,去年出的國。四姐姐就是方予珊了,她從小沒有母親照料,性格文靜又內向,在家中不受重視,上回父親連她生日都忘了。
廚師們陸續上菜,方家人入座。
餐桌是長形,父親坐在為首的位置,大哥、大姐坐在父親左右,母親,方煥的呼吸顫抖了一下,她看起來沒有什麽異常,發髻依然精致秀麗。再悄悄往桌下探去,他看見了那雙珍珠白的皮鞋。
整個用餐過程像往常一樣平靜又端莊,時不時碰杯。
方煥食不知味,直到聽見母親開口說話:“予珊幾歲了?”
桌子驟然恢複安靜,衆人都朝方煥所在方向望去,哦,四姐姐坐在他旁邊。
“13。”予珊很小聲地說,低着頭,輕輕切割牛排。
白亞婕朝方祯霖提議:“女孩子總歸是要念好書,是吧?”
方祯霖點了點頭,好像早有考慮。
“想出國嗎?”白亞婕接着問。
方煥心裏一緊,下意識地坐直身體,母親肯定是剛剛聽到四姐姐說話,才着急把她送走。
出國,她就比他大一歲,母親又不在身邊,縱有保姆阿姨照顧,在國外要如何待才好。
他忽然覺得母親很陌生。
餐桌頓時鴉雀無聲,每逢這個時候,方煥就像進入到無人區。
方家的無人區就是四姐姐,涉及到她的前途、吃穿用度,就好像沒人搭理了一樣。而這部分微小的權利自然默許到母親手裏,前幾年尚好,四姐姐上了女中,雖不像他有母親監視,也落得一個自在,如今——擋了誰的道,也像一個阿貓阿狗,該走了。
方煥看着母親,她脖頸修長白皙,看上去那麽端莊,輕咬着牛排,再細嚼慢咽,抿一口紅酒,動作流暢又優雅,眼看要開口說話,方煥從盤子裏蘸了一點綠色的醬料到口中。
覃志钊就站在方沛延身後,盡管他站得遠,他還是看得異常清楚——方煥開始劇烈咳嗽,整個人抽搐着,上氣不接下氣,臉色卡白,身體往下滑,餐桌頓時變得混亂,人群圍了上去。
太陽穴緊繃,有點腫脹,覃志钊有種輕微的震撼感。
方煥吃了芥末。用一勺芥末,阻止母親繼續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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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