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閉嘴

好漢不吃眼前虧,覃志钊很識時務,慢慢地舉手以示投降,這群孩子才肯罷休。

友誼賽散了後,覃志钊說送完方煥回家,他就準備下班了。

方煥卻不肯:“我不想回家。”

“我是真有點事。”覃志钊将車子停在路邊,單手撐着方向盤,回過頭看向方煥,語氣慢下來:“我弟弟的事。”

“你還有弟弟?”方煥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滿臉雀躍,湊上前問:“反正今天放學早,我想去你家玩一玩,等下你再把我送回家。”

看得出來,覃志钊有點猶豫。

方煥繼續說:“不耽誤你家裏的事,我會跟瞿伯說的,今天晚點回去。”

“那行。”覃志钊同意了。

車子提速往前,先是駛離中環,還走了一段海底隧道,最終七拐八拐停在一棟舊樓面前。方煥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體驗過什麽叫擁擠。這裏的樓間距極近,樓與樓之間還挂了彩旗,拉成一條條長線,小小的紅布上面印着香港特別行政區區旗,迎着晚風輕輕飄蕩。

街邊有連鎖快餐店,價格倒是真便宜,10元竟然可以買到一份腸粉,日式拉面也便宜到不像話。暑氣未消,旁邊賣泳衣的店鋪門口放了一個排架,上面挂滿各種樣式的沙灘鞋。麥當勞在這條街上開了間迷你店鋪,只賣冰淇淋,微笑着遞甜筒給顧客的是個女孩,紮着馬尾,像是大學生出來兼職。

夜幕降臨,小街熱鬧起來。

偶有飛奔而過的孩子,尖叫着嬉鬧着,再‘吧唧’一腳踩到水窪裏,濺了方煥一褲子水。方煥額前的短發汗濕過,但經車裏冷氣一吹,發梢微微發硬。他還穿着隊服,寬大的藏藍色T恤,黑色寬松五分褲,他心口印着國際中學的校徽,脖子上挂着頭戴式耳機。他用一張從來沒有被世界欺負的臉龐,看着四周,哪怕車子停在很遠的地方,但只他站在這裏,仍顯得跟周圍格格不入。

覃志钊顯然也察覺到了,停下腳步:“我家在七樓。”他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斟酌措辭,但又覺得把方煥一個人扔在街上太危險,但也不太好意思邀請他上去,他有點為難地撓了撓頭。

方煥雙手環胸,漫不經心地說:“我想喝水,熱水。”

這句話恰如其分地給覃志钊解了圍,他便做了個邀請手勢:“走吧。”

就這樣,方煥跟着覃志钊進了那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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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有些樓房過道真的擠得不像話,仿佛是個單人過道,有鄰居下樓,都得稍稍側身讓對方先過去。樓道裏倒是充滿居住痕跡,每層樓都有牛奶箱,偶有報紙還斜插在報箱內,估計是哪位上了年紀的人忘了取。空氣裏有濃郁的檀木香,尋着味道看過去,是誰家的關公像剛上了香。

“喵——”一聲,一陣輕微的貓叫聲将方煥的思緒拉回來。

再擡頭,方煥看見覃志钊拉開紗窗門,先是急促地敲門,裏面分明有聲響,卻沒有人給覃志钊開門,他只好又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他先是擡了擡手臂,門縫裏的光一下子漏出來,看覃志钊背脊發力的樣子,就好像他要一把将門提起來一樣。再‘哐當’聳兩下,踢一腳,門終于開了。

方煥站在覃志钊身後,忍不住替他松了一口氣。

屋子裏電視機開着,很舊的款式,上面播放着晚間新聞。

“珍珍?”覃志钊放下鑰匙,招呼方煥自便,又喊:“阿忠?”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但每個房間都很小,旁邊房間虛掩着,很快傳來一個聲音:“大哥!”

一聽到這兩個字,方煥側過臉,看見有個女孩,紮了一對麻花辮,看見覃志钊的那一刻,她頓時眉眼彎彎,手裏的鉛筆都沒得及放下:“大哥!”

覃志钊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嬸嬸和阿忠呢。”

“在鋪子裏。”覃珍珍瞧見有客人來,很懂事地給方煥倒水。

水杯遞過來時,覃志钊記起方煥要喝熱水,拿着杯子徑直朝廚房走,方煥卻問:“有冰嗎。”

“有——”珍珍彎腰開冰箱,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冰盒,她洗淨了手,掰出兩塊,輕輕扔到杯子裏,再将水杯放在茶幾上,朝方煥友好地笑了笑。

女孩子終究是腼腆,覃志钊清了清嗓子,說:“方煥。”他又壓低聲音講:“我老板。”

後半句話很輕,方煥耳朵尖,聽得直想翻白眼。

“你好,我叫覃珍珍。”

“你好。”方煥目光清澈,很安靜地看着她。

覃志钊發現方煥見到女孩都特別紳士,之前對方予珊也是這樣,俨然不像一個搗蛋鬼。

他今天回家有事要跟弟弟覃忠講,現在阿忠不在家,他準備先送方煥回家。珍珍很有禮貌,說樓道裏黑,要送一送他們。臨走前,覃志钊問:“你吃了嗎。”

珍珍搖頭,“等媽媽和阿忠一起。”

覃志钊臨時改變主意:“今天出去吃。”

就這樣,他讓珍珍鎖好門,帶着珍珍和方煥去了附近的小吃街。

珍珍來香港有段時間了,現在看來比剛來時要好很多,雖然話還是很少,至少沒有那麽局促。三個人在廣式快餐店點餐,珍珍會心細地提醒道:“楊阿姨家的雞排好吃。”

方煥看着珍珍的眼睛,視線滑落在她烏黑的頭發上,兀自一笑,說:“那就雞排飯。”

說來也巧,那天方煥異常安靜,吃飯不挑食,也不找毛病。

估計是要面子吧,畢竟當着女孩子的面,方煥總不好發脾氣,覃志钊猜。他覺得珍珍應該想象不出來,她身邊這位少年能使喚一群富家子弟,鬼點子出奇得多。

夜間街心開始落下雨,起先覃志钊以為是空調在滴水,雨勢掉下來時,地上已經浸濕了一大片。不少小吃攤開始撐傘,遠處傳來一陣呵斥聲:“不準在路邊擺攤,收回!收回!”

是食環署的人在當差,這些人也穿一身制服,像警察,不過他們主要管地攤經濟。

覃志钊想起上次覃忠說的話:“我不想念書!念不進去,書上一個字都不想看!”他還說要去開飯店,學樓下李師傅做腸粉,或者賣魚蛋,他覺得蠻好,至少比讀書好。覃志钊一聽到這些話就頭痛,當時發了好大脾氣,要不是嬸嬸攔着,他非得把阿忠揍一頓不可。

說什麽來什麽,阿忠拎着東西走過來,還給嬸嬸撐傘,嬸嬸懷裏抱着一套西服。

看樣子他們也剛從裁縫鋪子裏出來,“阿忠。”覃志钊喊了一聲。

“欸?”阿忠眯了眯眼,對母親說:“是大哥,”他有往裏面看了一眼,欣喜道:“珍珍也在。”

說着,母子二人也進了快餐店。

這是方煥第一次見到覃忠,覃忠長得很高,就是瘦得像猴,笑起來才讓人想起他跟自己同歲。覃忠真是自來熟,只當大哥這位雇主是平常的玩伴,并不畏懼權貴,巧在方煥實際上也沒什麽架子。

雨越下越大,他們只好在店內等雨停。

由于小時候生病未徹底痊愈,覃忠說話愛擠眉弄眼,又沒什麽壞心眼,說話時傻愣傻愣的,逗得方煥好幾次哈哈大笑。到最後三個孩子圍在一起,頭挨着頭,他們在方煥的游戲機上玩起游戲。

人多自然闖關快,‘刷刷’幾下,屏幕傳來鋒利的聲音。

臨走時,方煥心中頗有不舍,問阿忠和珍珍有沒有私人號碼,珍珍懵懂地搖頭,阿忠很好奇:“什麽號碼……”

“電話,”方煥重複了一句,比劃道:“可以聊天。”

覃志钊心下黯然,他們連座機都沒有,何談私人手機。

但是珍珍好像聽懂了一點,說:“你可以通過大哥找到我們。”

方煥看着覃志钊,再看看他們,有點失落,但又不得不同意:“那好吧。”

自那以後,只要覃志钊回家,方煥必然跟着一起去,他喜歡跟珍珍、阿忠待一起,能聽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再加上阿忠眉飛色舞的描述,他愈發覺得有趣。

有天方煥放學,恰好趕上有作業,覃志钊讓他在一旁寫,他幫嬸嬸打理裁縫鋪,縫紉機最近好像壞了。裁縫鋪子很小,但嬸嬸是個勤快人,将鋪子收拾得井井有條不說,還給孩子們留下一個能夠安靜寫作業的小方桌。他們頭頂是一盞白熾燈,問了老板,說是護眼燈,嬸嬸才買的。

珍珍自幼愛讀書,學習都不用人敦促,自覺又自律。

方煥的作業偏靈活性一些,多半是些思考題,老師一般不判标準答案,覺得合理就給分,所以他的作業也做得很快。一旁的阿忠顯得就十分困難了,先是英文單詞前腳學、後腳忘,照着抄他都能抄錯。終于做到數學題了,阿忠開始一籌莫展。寫完作業,方煥覺得裁縫劃線的粉筆很好玩,扁扁的,還有弧形,跟美術室的粉筆不一樣,但是寫出來的字卻差不多。

畫着畫着,方煥畫到桌子上,一邊畫,一邊用袖口擦,覺得很好玩。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阿忠的作業本吸引了,方煥先是皺了皺眉,覺得阿忠好像不會解方程,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解,到最後他竟然開始猜,在方程式下面寫數字,一個一個往裏面算,算得不對,他再猜,方煥終于看不下去了:“不是這樣寫的!”

他聲音很清晰,在鋪子裏像是響了一下。

縫紉機的聲響驟然停住,覃志钊看見方煥和阿忠好像在為什麽問題争論不休,珍珍不參與,但是她把正确的解題過程寫出來了,“是這樣——”

覃志钊擦了擦手,仔細看完阿忠的作業,沉着臉:“跟你怎麽說的,要認真做題。”

阿忠很不服氣:“我不想做數學!不會!我一點也不想學習——”

嬸嬸投以憂愁的目光,覃志钊怒火直冒:“你不好好學習,明天就去拉糞車。”

“就是,去拉糞車。”方煥像個嘴炮,跟着說。

“拉糞車就拉糞車,你們吃菜不澆肥料嗎,我看這個差事很不錯,比數學好。”

“覃忠!”覃志钊目光沉下去,“往後不準你去腸粉店,下了課,老老實實回家做作業,也不許吃魚丸。”虧得他還想賣魚丸,算術都算不清楚,還賣魚丸。

方煥鹦鹉學舌:“不許吃魚丸。”

一聽到‘魚丸’兩個字,覃忠像受到刺激:“我就要吃魚丸,我還要賣魚丸呢,不讀書怎麽啦,不讀書會死嗎,你不要總說我不會算算術,方煥他那作業比我簡單多了,你怎麽不去管他——”

方煥一愣。

覃志钊一字一頓地說:“他跟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就是一樣!”

眼看氣氛不對了,方煥開始變更立場,還哄了哄阿忠:“是,我的作業簡單,但你要好好寫。”

“聽見沒有?”阿忠很得意,覺得自己找到了後援,拍拍胸脯講:“我要開店,做湯粉,靠手藝吃飯,不靠數學。”

覃志钊一下就火了:“你學他,他八百個心眼子,你跟個實心饅頭一樣,你喝西北風去!”

這話一開口,連帶着方煥也臊眉耷眼的,嗡嗡唧唧的:“我怎麽心眼多啦——”

“你閉嘴。”覃志钊拿出教育孩子的氣勢,說着,他抄起家夥,要揍覃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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