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有沒有

方煥的手很輕,帶着不确定,輕拍一下,再挪動位置。

盡管他的手沒有完全貼住自己的背脊,覃志钊還是能感覺西服後面弓起一個鼓包,再落下來,潮濕而微熱,像一個熨鬥,可是手腕晃動間,能明顯感覺骨骼的力量。往左,再往下,指尖游走在他西服裏,仿佛檢查一個信任的犯人,真想逃,可又逃不掉,只能無條件繳械投降——

昏暗中,覃志钊終于沒忍住,笑了一下。

方煥停了下來,迎上覃志钊溫熱的呼吸,他猜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還故作鎮定:“你笑什麽。”

“好癢。”覃志钊斂住眉眼,眼角笑意未散,過了一會兒,目光重新游到方煥身上,“快點吧。”

他很少這樣,用沉靜又禱告的語氣。

“褲子口袋,”方煥收回手,剪在背後,臉上帶着淡淡的矜持,“你自己掏。”

覃志钊‘噢’了一聲,站直身體,掏了掏西褲口袋,又怕方煥不放心,将口袋內襯翻出來。

論衣着,覃志钊是個體面人,手指修剪得幹淨,短發利落,幾乎不沾煙酒。他走路帶風,同樣的西裝穿旁人身上是工作制服,穿他身上是襯托,襯得方家有權有勢,也襯得他自己不好惹,精悍又強勢,但強勢中又帶着妥協,如他此刻走線流暢、熨燙筆直的西褲——偏偏露出兩只乖張的口袋內襯。

好吧。好吧。方煥懊惱地皺了皺眉,有點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

空氣裏有衣衫摩挲的聲音,覃志钊将口袋整理,扣好西服,臉上恢複沉靜。

“懷表呢?”方煥終于記起來了。

覃志钊學方煥剛才的姿勢,輕輕靠在窗戶邊,站姿放松,一臉認真:“送我吧。”

不然要怎樣向方煥解釋,就是那只聰慧無邪的猴子做了順手賊,虧阿煥還買了幅猴子嬉戲山林圖。

方煥以為自己聽錯了,‘嗯?’了一聲,印象裏覃志钊很少跟他要東西,金豆子不要,加油卡不要,信用卡也不要,就連去拉斯維加斯,要他帶着自己賭一把,錢不要他出,他也堅決不肯。

這些年,他跟方煥要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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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Zane’這個名字,噢,這還是他們回國後,方煥偶然發現的。覃志钊當時的護照叫洗衣機攪了個稀碎,他去補辦過證件,英文名那一欄赫然寫着‘Zane’,以前好像是‘Zhizhao.qin’。

現在覃志钊靜靜地開口,方煥想都沒想:“那你不早說,害我找半天。”

“我怕你不同意。”見方煥相信了,覃志钊眉宇間放松了些。

方煥說:“我有那麽小器麽。”說話間,他不自覺揚起嘴角,覺得沒有哪一刻這樣被需要。

這回換覃志钊輕輕笑了一下,話到嘴邊,只剩下一句:“晚安。”

方家人這次回祖宅不單是悼念長輩,還另花了時間修繕祠堂,方家人重家族,供奉太祖時大嫂跟大哥在前方敬香,方先生讓長子方沛延站在身旁,其他兒女們全在身後,方煥的母親白亞婕站在祠堂側面,方煥則站在靠後的位置。

人群中有幾張陌生面孔,看上去比方煥大些,也喊方先生‘爹地’。

“是二哥和二姐,”方煥小聲跟覃志钊說,“不是在澳門麽,怎麽回來了。”

覃志钊覺得這對姐弟長得特別相似,不像方沛延跟方煥各具特點。也是,阿煥與大哥同父異母,人家這對姐弟是雙胞胎。

“亦峥,亦曼,”方先生從人群中招了招手,示意方煥過來:“你們還沒怎麽見過吧。”

人群中漸漸辟出一路,方煥神情恭敬,喊道:“二哥、二姐。”

站在方煥面前的是兩個年輕人,男的是方亦峥,面容清隽,穿一身亞麻色休閑裝,配了同色禮帽,鬓角修得幹淨,一見到方煥便客氣寒暄,說好久不見。站他旁邊的是方亦曼,生得珠圓玉潤,聽說很會念書,未婚夫是位外交官,這門婚事還是方先生親自把關,說是省得二太太在澳門天天咒他。

“阿煥,”方先生拍着方煥的肩膀,眸光慈愛,“二姐姐亦曼準備定居香港,二哥亦峥回港少些,不過将來你們有的是機會見面,功課的事多要問問亦曼,她可是劍橋大學的高材生。”

正說着,方亦曼從提包中取出一件禮盒,“阿煥,祝你學業順利。”

“多謝二姐。”方煥收下了,紙盒很輕,像是鋼筆。

方亦峥則給他留一張名片,約他有空一起打網球,還說高爾夫也行,方煥一一謝過,并未多想。

他不過十五六歲,在方家備受寵愛,擁有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沒有什麽能讓他求而不得。他自小與母親白亞婕情分淺,論親厚程度,遠不及與姆媽的感情深。

至于方亦峥、方亦曼為什麽回來,又有何目的,與他又不相幹。

大伯的幾位子女也在場,一時之間交談的人多了起來,方煥忽覺大家庭也不好,分明在同一個屋檐下,卻記不起彼此姓名,不像他同阿钊,無論遠近,心裏總記挂彼此。

若要談及未來,方煥最想做個閑人,書當然要念,念書對他來說不費力氣,将來為姆媽置一處房産養老,在院子裏辟塊菜地,種些姆媽最愛吃的上海青。節假日去拜訪四姐姐方予珊,帶些她愛喝的埃塞俄比亞咖啡豆。不開心了去特拉法爾加廣場喂鴿子,去夏威夷沖浪,又或者去冰島看極光。

噢,當然要帶上阿钊。

這是15歲時方煥對幸福的定義。

正式返港那天,方先生趕時間,帶了長子方沛延搭乘了最早的航班,方煥嫌飛機座位擁擠,選了坐輪渡。玩晚餐過後,白亞婕在休閑室打牌,中途休牌,問方煥冷不冷,少站在甲板上吹風。

方煥只沉默地搖了搖頭。

青春期的孩子不易相處,白亞婕也拿不準方煥的心思,讓同行的覃德運過來,低聲交代了幾句,覃德運應了聲‘好’,說夫人放心。

覃志钊的叔叔覃德運起先只做些對內的事,如家庭采購、日常開銷、雇用事宜,待得久了才知深淺,各房子女應如何對待,另加打點遠親,人人得罪不起,非得覃德運心細謙和才能應對。又因覃志钊陪在方煥多年的緣故,方先生對覃德運也多了幾分信任,這兩年陸續交了些生意上的事給覃德運。

即使同在方家當差,其實覃志钊跟叔叔打照面的機會并不多。

傍晚霧氣濃郁,天空暗得只剩幽藍,遙遠處的燈塔亮着一束微弱光芒,再往前便是燈火彌漫的港島。風這樣大,方煥只穿了件白襯衣,趴在欄杆上看海,風将他的襯衫吹得鼓起,原本束在腰間的衣角有些松動,後背的襯衣跟随着海浪聲呼呼作響。

覃德運站在昏暗處,将覃志钊喊過來,問了些方煥的近況。

覃志钊說都好,沒有什麽異常。

“那将來少爺出國呢?”覃德運問。

覃志钊确實沒有想到這一層,怔了片刻,說:“出國念書是好事。”

“我問的是你,你怎麽打算。”

沒什麽打算,覃志钊靜靜地想,等方煥哪一天不需要他了,他自然會另謀出路。

覃德運看出來了,“別犟,該靈活就得靈活。”

覃志钊沉默地看向方煥,是一個纖瘦的少年身影,他正托腮撐在欄杆上,單腳踩住欄杆的第二層,整個人微微地弓着,風吹得他短發淩亂,露出白皙的面頰,像在想一些不為人知的心事。

“如今該會的,你都會了,不能只滿足于幫人開車,做些灑掃服侍的工作,英文學得如何,能跟英國佬正常講話嗎,那些禮儀不懂,我再找人教你。還有財務方面多少要了解些,複雜的數理計算那倒不必管,将來請專業的人做,但你要懂,能看明白賬,不能叫人糊弄……”

覃德運說了很多,但覃志钊一句也沒聽進去,“喂,我同你講話,聽見沒有。”

覃志钊回過神來,說:“噢,曉得了。”

原來人人都看得出,方煥已經慢慢長大,再過幾年就要成年,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需要覃志钊,是他一直不願意面對。

覃德運一向點到為止:“多的話我也不講了,你自己想。”說着,覃德運遞了一件外套給覃志钊,是方煥的衣服,“讓少爺穿上,小心着涼。”

方煥不知道覃志钊什麽時候來的,見他像往常一樣幫自己拿衣服,臉上不自覺笑容舒展。兩個人就這麽靜默地站着,什麽話都沒說。

過了一會兒,方煥忽然問:“有煙嗎?”

覃志钊本能地說:“沒有。”

“那你還帶打火機。”方煥輕輕‘嘁’了一聲,他昨天分明在覃志钊的口袋裏摸到打火機,父親當然不允許貼身保镖染上抽煙的習慣,但這并不代表保镖們私底下不抽煙,以前查理還賭馬呢。

覃志钊将外套披在方煥肩上,“敬香用的。”

方煥回看他了一眼,好像對這個回答很滿意。除去悠長的汽笛聲,輪渡游弋在空曠的海面上,距離岸邊還遠,有種沉浸的空曠感,很适合談論私事。

“阿钊。”方煥喊他。

覃志钊側過臉,在等方煥的下一句,但方煥深呼吸,遲遲沒有說出來。

“沒事,你說。”覃志钊主動開口。

方煥收回目光,看向甲板邊緣,“若要你離開家人長達三四年,每年只回來幾周,你肯不肯。”

覃志钊知道他在說什麽,态度很平和,“不用為我考慮那麽多。”

“那你有心上人嗎?”方煥看着他,不容他有絲毫閃躲,這話問得覃志钊确實失語了片刻,但方煥很快又解釋:“有心上人就不一樣,你耗得起,對方未必願意。”

爸爸提醒過方煥,要問阿钊自己的意願,正好他也有一些想知道的事。

覃志钊有點懵,心想現在的孩子已經這麽早熟了,他看珍珍這個年紀在操心學業,若有時間便是幫家裏做些事,阿忠也是,自從進了網球隊,只在這個年齡該做的事,長身體、專心打球。

心上人。

覃志钊對‘心上人’這個三個字沒有概念,自然回答不了。

見覃志钊長久地沉默,方煥瞥了他一眼,語氣慵懶:“算啦,反正說了你也不懂。”

輪渡即将到岸,乘客們開始收拾行李,周遭多了些喧鬧聲,白亞婕在人群中沖方煥揮手,示意他快點過來。方煥攏了攏肩上的衣服,走了一段,覺得身邊很空,下意識回頭——

周圍人行色匆忙,只有覃志钊還站在原地。

你究竟有沒有心上人,若有,為什麽不着急下船,若沒有,為什麽站着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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