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留宿?不行!

宋吉祥踩着一路月光回到自己的“寒舍”。寒舍不是自謙,在文藝創作上屬于寫實派。

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筒子樓在夜色中像個沉默噬人的怪獸,鴿子籠中透出的燈影暗淡而鬼魅,延長的光線像随時可以扼住靈魂的觸角,等待着孤獨旅人落入自己設下的網中。

拾級而上,樓梯和走廊上堆着各種物件。從酸菜缸到自行車,從廢舊玩具到痰盂輪胎,開一個老舊物件展覽綽綽有餘。

走廊沒燈,灰黑色的燈頭糊了厚厚一層蛛網。在宋吉祥的記憶裏,燈曾經也是亮過的,奈何燈泡裝一個丢一個,最後夜裏脈脈的一盞溫燈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

撞了這個又踢了那個,突兀的聲音在暗夜裏形容猙獰。叫罵聲從各個屋子傳了出來,男聲又或女聲,總能将人的祖宗問候一遍。

終于到了自家門前,宋吉祥聽到裏面傳來嗚嗚的撓門聲。他從腰間卸了鑰匙開了門。

門開一縫,一條長長的嘴巴就擠了出來,哼哼唧唧的控訴,透着無限委屈。

“大頭,回去!再跑,打斷你的腿。”

大頭是條狗,京巴和泰迪的串串,因尿了宋吉祥一腳,從此一人一狗結了孽緣。宋吉祥小肚雞腸、睚眦必報,将它交給澡堂子的老習,用以看門抵債。可老習嫌它又醜又吵,将生意不好的因由推至狗身。宋吉祥聽了咂舌,無奈只好将它領回家,取名大頭,将這處破屋陋室交予它看管。

如今,屋中坐着一人一狗,大眼對小眼。

兩廂沉默良久,宋吉祥對着大頭第一次用上了誠懇的語氣:“我再找找,家裏不會一點吃的東西都沒有的。”

再次翻箱倒櫃了一圈,除了半包煙和兩塊口香糖,再無可以入嘴的東西。

宋吉祥舉着口香糖,問狗:“要不,我教你吹泡泡?”

大頭兇狠的龇牙。

宋吉祥琢磨了一下,摸摸自己憋憋的肚子,回手拾起一條破繩子:“你帶上狗繩,我就帶你出去找飯吃。”

曾經是野狗的大頭低嗚,佬子被迫家養,但還得出去找食!

在又一次一路相送的叫罵聲中,一人一狗逃離的筒子樓。宋吉祥松了一口氣,按亮手機,看了看時間。

淩晨12:15,沒有幾家鋪面開着。昏黃的路燈将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很長,比例失調到有些奇怪。

終于,走了兩條巷子,才看到一只亮着的破燈箱,宋吉祥眯起眼睛,辨認了半天,才将燈箱上的“一”、“回”,聯想為“面”字。

面館窗下的風機還在鼓風,宋吉祥心中一喜,拉着大頭急走幾步,推門進了面館。

面館小而舊,長條桌子僅有四張,椅子也是長條凳,做得偏了保不齊要張嘎的那種。

廳裏沒人,廚房倒是有動靜。宋吉祥坐在長條凳上,曲起指節敲敲桌面:“還營業不,兩碗牛肉面。”

廚房門上挂着半截已經看不出原色的門簾,被一只修長的手從裏面挑開,走出一人。

高,白,四眼。

宋吉祥猛地蹦起,小白臉竟然陰魂不散!

方元也是一怔,修眉淡淡隆起:“你跟蹤我?”

“啊?”宋吉祥氣極反笑,一條腿支在長條凳上痞态盡顯,“你他媽黃花大姑娘啊,我跟蹤你?要不要點逼臉?”

聽了罵,方元反倒平了眉,他看看地上蹲着的樣子頗為熟悉小狗,平靜的問道:“宋總這是要吃面?”

放在平時,仇人相見,宋吉祥肯定掀桌就走,可如今一人一狗都餓着,那點骨氣便縮水了。

“啊,吃面,兩碗牛肉面,我和它各一碗。”他故意刁難人,“我的要香菜不要蔥花,它的要蔥花不要香菜,我的要辣要麻,他的多加青菜胡蘿蔔補充維生素。”

言罷,頗為得意,開始八卦:“這是你的店?”

方元将麻煩的要求照單全收,不走心的回道:“不是,打工。”

“不是,小白臉,你這是得多缺錢啊,一天打兩份工?”宋吉祥看了看表,“你這份工到幾點?我記得你們水産部是早上六點半就上工吧?怪不得你白天在超市連個笑都不舍得,這樣連軸轉消耗精力對工作哪裏還有熱情?”

“你這是...渎職...對渎職!”沒說錯吧,宋吉祥暗忖。

“20塊一碗面,先付錢。”平靜的話截斷咋咋呼呼的指責。

“20?”宋吉祥瞪眼拍桌,“你這是黑店嗎,街面上開的漂亮國牛肉面才12一碗!”

唰,方元從記賬本上撕下一張紙,靠着醋瓶立在桌面上。宋吉祥借着燈光去看,字跡端秀流美,內容邪惡下流:面10元,深夜服務費5元,精神損失費5元。

“吃就付款,不吃走人。”方元撂下話,轉身進了廚房。

宋吉祥咬牙切齒,趴在廚房往裏探了一個腦袋:“我好歹是你領導,你就不怕明天丢了工作?”

方元正在煮面,分神看過來一眼。沿着門橼探着兩個腦袋,上人下狗,有些滑稽。

驀地,他沒忍住笑,淡淡的勾起唇角,不禁莞爾。

狹小鬥室,霧氣氤氲,白淨素淡的男生展顏一笑,像深幕天際的啓明星,又像荊棘路上偶遇的蒲草,柔軟燦然,看呆了一人一狗。

“還吃嗎?”方元的笑來去匆匆,轉瞬已不見蹤影。

宋吉祥也收起瞬間的木楞,低聲應了一句:“吃。”

腦袋縮回去,他掏出手機掃了40元錢。

一會兒,面上來了。滿滿登登三大碗,大頭的用一次性塑料盒裝着,放在了地上。

剛才的笑容餘威仍在,令宋吉祥的戰鬥力略顯孱弱。

“你也沒吃?”他問。

“嗯。”方元坐了廳中離宋吉祥最遠的那張桌子,掰開一雙一次性筷子開始吃面,期間他點開了手機,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在了鏡片上。

宋吉祥和大頭都餓壞了,比着幹飯。須臾,半碗面下肚,肚子有了底,宋吉祥摸出一根咬在嘴裏。

“有火嗎?”他問。

“沒有。”半刻停頓都無,方元接得順口。

“這不這兒呢嗎。”宋吉祥擡起屁股竄到方元對面,從空着的煙灰缸裏拿起一個塑料打火機。

他屁股沉,坐下就不走了,也沒點煙,欠兮兮的數落人:“小白臉,你說你怎麽幹什麽服務态度都這麽不好,誰雇你當夥計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也就是我心善,見不得你可憐兮兮的樣子。”他趴桌探身,略略欠起屁股,“欸,你家是不是條件不好啊?母親有病?下有幼妹?還是父親好賭,欠下巨債?”

啪!劣質的木頭筷子放在碗沿上,方元掀起眼皮:“我,母親沒病,父不好賭,弟妹确實多,但不需要我養,我只是煩透了那個家,不想回去,在這裏做晚工,有錢賺有地方睡覺,而且第二天也不會耽誤上早工,我今年18,精力旺盛,不笑不是因為服務意識差,只是不想笑,日子夠操蛋了,還笑什麽笑!”

常居冷凝的眸中如今裝滿憤恨,不僅宋吉祥怔愣,方元都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失言。他從未向任何人抱怨過生活與際遇,抱怨無用,不能報複的恨意更是蒼白無力,而且沒有任何人讓他産生過傾訴的欲望,這個小城中的人庸俗、麻木、無知,掙紮在底層的欲望中,靈魂都是灰頭土臉的。

可今天...可能是對面的人太煩了,煩到他失了分寸,碎了堅硬的外殼,露出了柔軟脆弱的皮肉。

拇指又去刮指節上的硬繭,方元回複平靜,冷聲:“還有什麽要問的嗎宋總?”

以常理推斷,對面人應該略顯尴尬的回複“沒有了”,守禮之人甚至會加上“抱歉”二字。然,宋吉祥在愣怔之後卻露出些欣喜之态:“所以,你晚上在這住是嗎?”

方元:“......”

“我和大頭可不可在這将就一晚啊?”宋吉祥目含企盼,“我們那個筒子樓過道雜物太多,又沒燈,我現在回去磕磕碰碰一路非得被人罵死。”

他有些讨好,拾起方元的筷子略有恭敬的遞了過去:“要不,就這麽定了?”

方元接過筷子,低頭吃了口面,又擡眼:“會被罵?”

“嗯。”

唇角勾出弧度,方元輕輕吐出兩個字:“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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