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Chapter 61

江語明好笑, “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那麽愛罵人,罵髒話一溜溜的。你知道嘛,以前我媽的學生罵髒話, 我媽會叫他寫檢讨。”

“我還在你媽課上睡着過好幾次呢,她叫我寫檢讨, 五千字……”想到剛認識那會兒,胡籁笑開了, 沒多一會兒, 笑容淺淡,心緒倒是平和不少, 往椅背上一靠。

以前沒怎麽發現,近距離一看,母子到底是母子,五官還是有幾分相像的。

沈證影的悶騷退縮到江語明這就變成了明騷明賤。

“你叫我出來到底要說什麽?你那小女朋友呢, 搞定了?沒告訴她你那個莫須有的朋友是你媽?”

“暫時安撫, 姑且相信。”江語明推推美式, “你不澆啊?”

“澆你妹澆。”胡籁嚴重懷疑江語明約她出來是骨頭犯賤純粹讨罵。

聽她從你媽你媽變成你妹你妹, 江語明又笑, “你不澆我喝了啊。呶,這杯拿鐵你的。”

當初和江語明在一起, 也是因為他脾氣好的時候絕對好,就像現在,再急再氣都會被他的輕言慢語慢慢化解。

胡籁懷疑地瞥他一眼,“你不會想說反正你跟你媽是親母子, 四舍五入你就是她,讓我跟你重新開始吧。”

江語明差點噴出來。“胡籁,你臉還能再大一點麽?臉皮還能再厚一點麽?”

“臉能大, 皮不能厚,沒見我這皮膚吹彈可破麽。好了,你罵過我我罵過你,我們算是扯平了。至于不小心連累你媽的那份,上回見到她的時間跟她道過歉。你有話直說,別假惺惺做戲。”

“跟我媽道歉?她又沒怪你,一口一個:她也是生氣,她在氣頭上,她只是氣到口不擇言。”半真半假地調侃一句,江語明說,“胡籁,我家裏的情況你多少知道一點。老實說,我真沒想過你和我媽會有什麽牽扯。”

“誰會想到。”

如果想到……算了,如果想到她一樣不信邪。

“所以,你跟我媽到底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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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沈證影,胡籁依舊煩躁,“你媽的事情問你媽去。”

“她不肯說。我在意的是,為什麽看起來你在乎她,她在乎你,你們又要分開各自難過。是因為我嗎?”

“我倒想是因為你,起碼這樣更容易解決。可惜,你還沒那麽重要。”

“那是為什麽?”這回江語明真的無法理解。

他和胡籁同屬一代人,在他看來,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分開,除了安全措施問題,沒有太多道德約束。父母分開不假,兩邊尚算開明,家裏也曾經歷過一些風雨,但沒什麽特別需要他費心的地方。從小長得好,人聰明,學習也好,還是個男生,同是教師子女,跟他媽所經受的壓力完全沒法比。

胡籁看看他,“你媽的事,她告訴你了,我能說,她不告訴你的,我沒法違反她的意願告訴你。其實不難猜,江語明,你是個聰明人,又是專業的,不會猜不到。”

“所以終極原因還是內因?還是跟原生家庭……艹!”想到他媽那個原生家庭,江語明忍不住爆粗。

元旦那餐飯不歡而散之後,沈證影試圖打電話回去修複關系,同時表明立場。老頭老太倒好,完全站在錢清那邊,一邊倒指責他媽不識好歹,還說什麽兒子沒個陪在身邊的爸爸就是不行,看他媽把他教育成啥樣。

就這墳頭發黴的思想還去教育下一代,江語明為那些學生捏一把汗。幸好他媽開竅了,沒再回去受那些老不死的氣。

“可是可是可是,我媽是心理系的副教授。”

“你媽教的是中小學生心理健康教育。再說,精神科醫生就沒個心理問題了?咨詢師就全修通了?那個N大的心理學院副院長還覺得檢查兒子手機信息天經地義呢。江語明,我們都是帶着問題來的,沒問題的都是菩薩。”

“可是我媽已經在反抗了。元旦遇到你那天,她人生頭一回反對外公外婆,呶,快一個月了,老頭老太還氣着呢。我看不氣到過年是不行了。”

“诶,你外公外婆真是老師啊?教什麽的呀。”

“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學,初中老師吧好像。老師又怎麽樣,老師也不過是份工作,收紅包體罰看菜下碟,衣冠禽獸老師還少?”

“也是。還有愛dick成狂,動不動說小姑娘理科不如男生,男生只是不努力,努力成績一定上去的垃圾。诶,對了,你突然愛叫人潑你咖啡是不是被你舅媽潑完湯之後才有的新性癖啊。”

“去你的。”

既然問題出在他媽那,江語明倒是不方便代母訴苦,只偶爾提一兩句,再假裝失言住嘴。

胡籁直說他演技浮誇,太過刻意。

浮誇歸浮誇,刻意歸刻意,架不住有人願意上當啊。

江語明帶着問題來,又帶着問題回去,托老頭老太和腦殘舅媽的福,他和胡籁勉強達成了和解。

下回偶遇不用指着對方鼻子惡言相向那種程度的和解。

時間很快到了禮拜六初中同學聚會的日子,晚上吃飯,下午唱歌,老中青三代标準聚會項目。

沈證影出發前還在衣櫃那挑衣服,這件不行,那件也不行。

江語明吃着草莓忍不住嘲他媽。

“你衣服都差不多,只要不穿去學校那身就行。哎,等等,聽說同學聚會是滋生戀愛的溫床,媽,你還是穿麻袋去,再戴上你的眼鏡。誰要是能從表象下發現你的美,你再考慮他。那人不是火眼金睛的孫悟空就是你萬中無一的真愛。”

“吃你的草莓去。跟你女朋友和好了嘛。男小孩怎麽話那麽多?”沈證影轉身白他一眼。

她穿麻袋怎麽了,不是省得麻煩麽,又不是沒有人透過現象看本質。

不過不是萬中無一,沈證影覺得她是唯一。

世人所不能及。

“媽,你看你又刻板印象了。我好得很,就不曉得你好不好?哦,我曉得,你很好。”

“明明,你青春期不是早過了?哦,我曉得,男人至死是少年,一直都在青春期。”

江語明哈哈大笑,頓時放下一半的心。他媽會開玩笑就說明正常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大概只有靠時間和距離來撫平。将終于把自己收拾一新的沈證影送到門邊,江語明懇切地說:“媽,你,你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不管是誰,也不需要管別人怎麽想。最多給我點時間适應就好。要是今天看中什麽老同學……”

“停停停,明明,沒事別跟你舅媽學。”心裏不是不感動,可沈證影聽不下去,再聽下去她又要哭了。

“好好,晚上回家晚打電話給我,我去接你。”

“好。”

沈證影回以感慨萬千的一眼,一路上千百種情緒在胸口激蕩。

欣慰、感傷、自責、不安、期待……一時想到年少的謝雅然,一時想到胡籁,一時想到父母冷漠嚴厲的面孔和那個被母親罵哭的小姑娘。

在悶熱的地鐵裏,她險些透不過氣來。

沈證影對唱歌沒興趣,此番參與聚會只為見謝雅然,不知三十年後的她性情如何,愛好如何,因此特意挑了個唱歌快結束的時間到。等她到KTV門口,微信上已堆滿了林芳琴催促她快去的信息。

在門口略躊躇一會兒,沈證影終于鼓起勇氣,按照林芳琴給她的房間號碼找了過去。

偌大的房間裏坐着十來個人,男男女女,分好幾攤圍坐,見她進門,喧雜的梢舳偈蓖A耍人人停下剛才的動作看向門口。

互相猜測對方是誰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沈證影恨不得當場消失。望過去各個陌生,按說四十五歲不過是中年人的年紀,裏頭那些人有幾個已被歲月這把殺豬刀剃光了頭,要不是看到林芳琴這張熟悉面孔,她都要懷疑自己走錯了房間。

短暫的停滞過後,有個謝頂的男人叫到:“哎喲媽呀,這是誰啊,是我們班上的人嘛。”

借着燈光沈證影倒是認出了他,班裏的皮大王,一天到晚以欺負女生為樂,曾經抓蚯蚓丢到她身上。他哥在她媽班上,因為一件什麽事被她媽批評,他們就欺負她,美其名曰母債女償。

原以為時過境遷,歲月會帶走人不好的記憶,可是你看,被人欺負的事還是記得一清二楚。

另一個謝頂的男人起哄:“很眼熟嘛,是個美女,我們班上居然有美女啊?老沈,我們班有美女?”

這個沈證影也認出來了。

當時的班長,成績好,嘴巴甜,廣受老師喜愛。小時候沈證影覺得他兩面派,要麽不怎麽把人看在眼裏,要麽跟人說話又油腔滑調。沒想到那麽多年過去了,這人開始變得油膩。

叫什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不過這人怎麽胖那麽多,整個人好像變了形,哪怕坐着都能看到他凸起的孕婦肚。

謝頂皮大王,即老沈,馬上接口道:“會不會說話啊,在座的不都是美女。”

有個擦了眼影打了散粉的女人嬌嗔地說:“就是呀,班長,我們都不是美女啊。你這個人哦。”

沈證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整個人都不好了。就該聽江語明的話,穿麻袋戴眼鏡,做個透明人,省得一進門就見到一串進化心理學案例。

如果不是林芳琴先一步叫出她的名字,她打算假裝走錯房間跑路。

“沈證影,站門口幹嘛呢,快進來坐呀。”

好了,這麽一叫,立刻掀起一陣小小的喧嘩,左一個沒想到,右一個我就說是。

坐下來之後就是标準提問回答環節:

結婚了伐。

兒子還是女兒。

生了幾個。

現在在哪工作。

房子買在哪裏。

噢喲,大學老師,厲害厲害,錢一定很多吧。

你爸媽身體還好嘛。

以上問題再以她兒子為主語重新問一遍,如果沒離婚,照例還有丈夫的份。

之後就是問子女要考研究生的事,能不能輔導一下,能不能開後門,開後門的學校還不是H大。

沈證影頭禿,回答要多簡略有多簡略,三言兩語把自己交代完了。

可是有人不滿意,涼涼笑了一桑無不諷刺地說:“知識分子就是不一樣,清高。”

是剛才那個沖謝頂班長發嗲的女人,叫孫月,原先是班上女生的小頭目。為了這次聚會特意燙了頭發化了妝買了新衣服,可是男同學們此刻的目光全被沈證影所吸引,她能看出來,那些人看她和看沈證影的眼神不一樣。

不就比她們多讀了幾年書嘛,假正經。

“沈證影,喝啥?”

“沈證影,來唱歌。”

“沈證影,要不要吃點這個。”

全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好多年的人,一人一句打岔。

沈證影哪會在意這個,朝她笑一笑,婉言謝絕大夥兒的好意,讓林芳琴給她介紹到的人,順便認一認臉。

“時間隔太久,實在記不清了。”

可惜的是,認完一房間的人,沒看到最想見的那一個。

很小心地藏好自己的失望,稱贊幾句林芳琴會組織,勞苦功高,與其他同學聊幾句閑話,沈證影忍住沒問謝雅然。

覺出她不是很想跟班長那些人打交道,林芳琴倒了杯汽水給她,“上回走得匆忙一直沒功夫問你,你跟來來很熟啊?難道是她的大學老師?”

聽到來來這個名字,沈證影手一抖,汽水灑出三分之一,手忙腳亂說不好意思。

林芳琴只是笑,感慨地說:“你還是老樣子,真沒想到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卻做了老師。”

沈證影也笑:“沒想到的事情有很多,人的際遇說不清。”

“可不是,來來從小不喜歡老師,沒想到倒是挺喜歡你的。”

這次總算沈證影氣定神閑,早就放下了杯子,否則怕是又要再翻一次。“她是我合作單位接口人,不是學生。怎麽,老師對她不好?”

“老師嘛,你也知道,老師也是人。小姑娘長得好,性子直,不會花言巧語,遇到喜歡拍馬屁偏心男生的老師就沒轍。她爸想給老師送錢給她阻止了,你知道她怎麽說?”

“怎麽說?”

“她說不行,不能向惡勢力低頭,有這錢不如去救助流浪貓狗。”

沈證影笑,“是她會說的話。”

“她爸逗她說那不如先給錢反手一個舉報。她也說不行,特別嚴肅地教育她爸,不能跟惡勢力鬥自己也成了壞人。那時她爸就感嘆,擔心女兒過于剛直會吃虧。”

“不會,她挺會做人,情商也高。”

“我也這麽說,小姑娘心裏明白得很,精着呢。”說起胡籁,林芳琴滿是溢美之詞,信口說來好些小事,看得出來她跟胡籁家走得很近。

沈證影聽得投入,希望林芳琴多說一些,就見她手機屏幕一亮。

“喲,謝雅然到了。”

沈證影心上一抖。

謝雅然短發,風風火火,一身黑色入場,舉手投足間有種說不出的利落潇灑,與初中時梳馬尾辮戴紅頭花,笑容甜美的小女孩判若兩人。

進門後很自然地同大家招招手,“很久沒見了。”

沈證影擡眼向她望去,不知謝雅然用什麽方法在喧騰幽暗KTV房間裏一眼看到了她,走到她面前說,“沈證影,一轉眼就是大姑娘啦。”

熟谙友善的語氣,好似兩人從未分開過。

沈證影眼熱。

突兀的怪笑善穑謝頂皮大王說:“大姑娘,兒子女兒都是小夥子大姑娘了,應該說一轉眼大家都是老爺叔老阿姨。”

謝雅然斜睨他一眼,視線在他的禿頂上停留片刻,時間不長不短,剛好讓他意識到自己是個禿頂,輕笑一桑“有頭發沒頭發的區別還挺大的。”

語氣輕飄飄的,似玩笑,又似嘲諷。

“聽說頭發會遺傳,你家是兒子還是女兒?”

“笑我做啥,班長也是。”

“聽說謝頂有藥可吃,但是顧得上面可能顧不到下面。”

大家哄笑不已,紛紛拿謝頂皮大王的禿頂打趣。

謝雅然在沈證影身邊施施然坐下,與坐在近處的幾人依次打過招呼。

她初三轉校,與大家少一年共同經歷,其他人多少能找出些在記憶裏的影子,只有她風格迥異,看起來還十分不好惹。來的人念書時跟她的關系就不是很好,寒暄過後,衆人又各自繼續剛才的話題,氣氛比沈證影和謝雅然到之前明顯冷卻不少。

林芳琴從小就跟別人關系好不是吹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她很會說話,就像那天她跟胡籁說,沈證影初中的時候漂亮文靜功課好,家教很好是起碼加過三層濾鏡的說法。

沈證影小時候漂亮是漂亮,但是不會打扮父母也不給她打扮,頭飾基本沒有,辮子永遠用橡皮筋紮。

文靜指的是她性格孤僻不愛與人說話,和她關系好的只有謝雅然。

功課好指的是比林芳琴好。人的時間花在哪是看得見的,林芳琴花時間交際,自然功課不如沈證影,但是沈證影的成績在班級裏排不上前十。

至于家教好,指的是她遵守規章制度,一板一眼,老師說不準在走廊裏奔跑打鬧,她絕對不在走廊裏奔跑打鬧。一言以蔽之,無聊又無趣。

再見時以為沈證影和過去大不同,沒想到真正不同的是謝雅然。開餐廳賣酒,四周游歷拍佛像,真正活出了自己境界。跟沈證影坐在一起,又好像回到初中那會兒,哪怕不說話也很自然,仿佛自成一體的小世界,風雨不摧。

林芳琴忽然就笑了,“你們倆還是老樣子,這些年真沒見過?”

沈證影與謝雅然相視一眼,“沒機會見。”

“小時候你倆關系就好,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我們那時候每個月要換一次位置,有次正好把你倆換到教室兩頭。一天中午,大家都趴着睡覺,我從外面進來就看到你倆也不睡覺,就那麽隔着好幾排位置對視。乖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着看着還會心一笑,中間那些人全都變成了王母娘娘的銀河。放今天那就叫姬情四射。”

沈證影被她說得有些窘。

謝雅然落落大方,“喲,林芳琴,看不出來你還知道姬情四射,緊跟潮流嘛。”

林芳琴得意一笑,“那是,這年頭日新月異,不跟潮流容易被淘汰。”

她确實可以得意,因為除了她們三人,其他人沒一個聽懂的,都以為林芳琴說的是激情四射,想半天愣是沒想明白看來看去怎麽就激情了。

說說笑笑到飯點,一群人結賬走人,吃飯的地方就在同一幢樓五樓。KTV裏人挨着人坐,吵歸吵,不适合私聊,沈證影和謝雅然眼神交流不少,一直沒機會說私話,這會兒墜在最後。

前面的人擠進電梯,電梯差一位滿員,謝雅然拉了沈證影一把,跟電梯裏的人說:“你們先上去,我們搭下一部。”

電梯門一合上,謝雅然問沈證影,“走不走?”

“啊?”

“還是你想跟他們一起吃飯?我覺得跟他們說不到一起去,幹脆別去破壞氣氛了,要是你想……”

“不,我不想。”

沈證影只和林芳琴還有其他兩三個女同學能說上話,其他人不是油油膩膩,就是充滿競争意識,随時想別苗頭。活到她這個歲數,實在沒必要委屈自己應付別人。面對父母家人有桎梏,不代表其他方面她不通透。

況且,她今天此來只為謝雅然。

盡管眼前的謝雅然與她記憶裏的那個已然無法重疊。

謝雅然笑出桑挽住她的手臂說,“那去我店裏。可以叫外賣,或者嘗嘗我那的三明治。”感覺到沈證影的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她又笑,“放松,放松,你怎麽還是老樣子。那麽多年沒見,跟小姑娘似的。”

“你的變化很大,差點認不出來。”

“好還是不好?”

“很好,光芒萬丈。”

“這麽一說我發現你也變了,變得會說話了。”

沈證影眸光微暗,“以前我确實不會說話,說的話很傷人心。”

謝雅然沒接這茬,只笑她,“飯還沒吃就開始做檢讨,有什麽吃了東西再說。我發個消息給林芳琴,就說我們私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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