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君若揚路塵(二) 荀肆莫不是個蠢貨吧……

這張床太大,比隴原家中的床不知大了多少。荀肆在床上打了一個滾,還未到頭,又将手臂伸直,方能将将碰到床沿。脖上挂着的狼牙随着她翻滾,這會兒纏住了脖子,索性将它解下來,對着燭火的方向看。

荀肆忘不了那一日,韓城聽阿大說要進宮的是荀肆之時的神情。嘴唇緊抿,一言不發,轉身跑了出去,翻身上了馬,奔出了營地。荀肆打馬在後頭追他,然而他瘋了一般,眼見着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一片荒原之中。

荀肆不大記得清自己當時是否哭了,只覺得心疼。

韓城是阿大從兵荒馬亂中撿回的孩子,一直養在營帳中。荀肆幼年第一次去營地,便是長她兩歲的韓城帶着她去外頭摘野花。待荀肆再大些,韓城有兩年一直對她虎着臉,那會兒荀肆不懂,總以為韓城厭惡她;然而有一日荀肆韓城營帳找他,看到他輿圖下壓着自己的帕子,少女之心懵懵懂懂綻開一朵小花,為韓城開的。

荀肆想過,若是要嫁人,定要嫁給韓城。不然還能嫁誰?哦對,嫁了宮裏這位。

将狼牙帶回脖頸。

翻來覆去睡不着。手捏着自己肉乎乎的胳膊,一會兒捏出一條線,一會兒戳出一個圓,自己與自己玩了起來。

是在那一日韓城從自己眼前消失那一刻突然愛上了吃,世上美食用不盡,一旦入了口,那顆心又會歡快起來。

巴巴睜了一夜眼,天終于擦亮了。

正紅幫她穿戴好,一推門,外頭齊刷刷十幾個人在請安,亦在等她派活。荀肆腦子轉了轉,打死想不起都叫什麽了,幹脆坐在椅子上,指着站在最前頭那位:“叫什麽?”

“回主子,小的叫彩月。”

“都是進宮前的名字?”

“回主子,是進宮後主子賞的。”彩月不好說的太明白,她是先後跟前的人,先後去了,閑了小一年,這會兒才重新給派了活。不僅彩月,眼前這些人,有半數都是伺候過先後的人。

“那…”荀肆頓住了,又為自己的自稱發起了愁,清了清嗓子:“咱們這麽的,我呢還不是皇後,咱們也別見外了。跟大家交個底兒,我這人腦子不夠數,你們的名字我是一個都沒記住。不如這樣,以後每天安排一個人,跟我說說名字,陪我說會兒話,這樣記起來容易些。”

宮人們面面相觑,這要求一天一個下人陪着說話記名字的主子,今日算是頭回見了。

“要麽…奴才先來?”在隊尾走出一個白淨斯文的小太監,略大的圓頂軟帽直蓋住眉毛,露出一雙清澈烏黑的眼。這個小太監名為存善,從前不是這樣外露的人,只是這段時日覺出大家對新後的抵觸,昨日見了真人又愈發的失望,擔憂大家給荀肆難堪,是以硬着頭皮站了出來。

“我看成。”荀肆走到他面前,發現他竟然比自己還矮了幾分:“走罷,剛睜眼,頭還暈着,随我在這永和宮內走走。”

“是。”存善耷拉着眼快走幾步到了前面帶着荀肆上了甬道。按說皇宮內各宮殿方方正正,不會有小園子,但永和宮除外。還是太上皇在的時候,将旁邊幾個宮合了,改了永和宮。又在永和宮內建了個小花園。這永和宮裏有水有花有亭臺樓閣自成一派。與西北的大山大河相比,多了一些娟秀之氣。丢顆石子到湖中,咚一聲,水可不淺。

“叫什麽?”

“回主子,小的進宮後很少能到主子跟前,是以沒有賜名。本名叫存善,小的娘親從前常年給庵裏的姑子送飯,供奉神靈,就給小的取了這樣一個名。”

“那你怎的就進宮了?”

存善眼眶一紅:“小的出生那年父親得病去了,五歲那年母親也撒手了。村裏的私塾先生收養了小的,然而幾年前也…”

他這一哭,荀肆慌了,問話怎的還把人問哭了?忙拿出帕子上前幫存善擦淚,存善哪見過這陣仗,慌張的向後一退,一頭栽進了湖裏,手腳撲騰起來,顯然不會水。正紅嘆了口氣,剛要脫下褂子下水,荀肆已飛身跳了下去,抓着存善的衣領将他帶出了湖。這一套動作一氣呵成,顯然是個練家子。

二人上了岸,存善驚魂未定,掙紮着要起身磕頭,口中念着:“使不得使不得。”

荀肆又好氣又好笑,在他頭頂敲了一記:“出息!”而後看着湖面二人的狼狽相笑出了聲:“存善你瞧,像不像兩只鴨子?”

存善忘了怕,看向湖面,可不是?只是皇後這衣裳…他欲開口提醒,荀肆又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在西北能下水的時候少,每年就那兩個月。适才下水撲騰那幾下着實未過瘾,這會兒已是春末,水不那麽涼,荀肆玩的開心,這小水泡小了點,聊勝于無吧!撒着歡兒在這小水泡裏游了幾個來回,這才上了岸。打了個哆嗦奔寝殿跑:“正紅,快呀,冷!”

衣裳貼在身上,一身小肉膘無處可藏盡數顯了出來,身後留下一溜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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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念忍不住笑出了聲。

雲澹放下筆看着他:“何事?”

“奴才說奴才說。”千裏馬湊上前:“今兒早上永和宮可熱鬧了。下面人說新主子早上跳進湖裏游水了。”

“?”雲澹眉頭皺了皺,将筆放下:“當着衆人面?”

“那倒不是。身旁有一個貼身丫頭正紅,還有一個小太監存善。”

“有分寸。”雲澹嘴角動了動:“那你笑什麽?”是問靜念。

靜念清了清喉嚨:“在下只是覺得還從未有人在那湖裏玩過水呢..”

“那不能稱之為湖。”雲澹想起永和宮那個小破湖,不知老祖宗當初建那麽個不頂用的東西做什麽:“那只能勉強稱做小水泡。”而後對千裏馬叮囑:“永和宮裏的人,嘴得嚴。不能什麽事兒都朝外說,否則她不好做這個皇後。還有,未必從前伺候過思喬的人就是好的,今兒你去問問荀肆的意思。”

“算了,朕去吧。”雲澹想起荀肆剛進宮,東南西北尚分不清。這會兒派一個不相熟的千裏馬去,恐怕她要介懷。雲澹求和睦,昨兒說的帝後和睦方能國泰民安的話不是胡謅,他當真這樣想。思及此,放下手中的筆,出殿門奔了永和宮。

彩月和輕舟正在院中無所事事,見到雲澹喜上眉梢,笑盈盈彎身請安。從前在思喬皇後身旁之時與萬歲爺就很相熟,想到他日又時常能見到他自然高興。然而再一想屋裏那位,不知怎的,心中五味雜陳。她二人臉上的神色沒有逃過雲澹的眼。

雲澹心想:路還長着呢,荀肆在宮裏的路還長着呢!

一腳跨進寝宮,眼前的景象卻教他一愣:小太監存善坐在小凳上不知說着什麽,荀肆兩眼淚汪汪紅通通,就差哭出來。聽到動靜看向門口,萬歲爺挺如松的身子立在那,将日光遮個嚴嚴實實。

存善撲通一聲跪下了,荀肆膝蓋快着地時方想起自己是皇後,可不興這樣行禮,于是又輕飄飄起  了身,雙手交疊微屈膝,道了萬福。昨日慌慌張張并未注意到他的身量,今兒站直了一比,個頭不俗。

“怎的還給皇後說哭了?”千裏馬腳尖在存善腿肚上磕了一下,小聲問他。他是存善的師父,當年存善進宮之時,跟個小耗子一樣,看着快要歸西了一般,沒有大太監願意教他。千裏馬無所謂,萬歲爺的人,教不教這麽一個小玩意兒都不影響他的前程,于是有一搭無一搭的帶着存善。存善心細人善,又沒日沒夜讀過幾年書,與其他太監不同,是以在後宮不招待見。這回被千裏馬趁機塞進了永和宮,要他日子好過些。

“給皇後講從前在村子裏發生的事兒..”

“裹亂!”千裏馬一巴掌拍在存善頭上:“邊兒去!”

那頭雲澹看着荀肆的肉手在眼上一抹,心道西北人都不稀罕用帕子?又想起此番來意,微側了身子看她:“下人用的可還稱手?要不要重新挑一些?”

“為啥要換?”荀肆指了指存善:“這人多好。”

…雲澹被她這一問,不知該作何回答。難不成她打隴原出發前,荀良一點沒教她在宮中的生存之道?首先就要挑自己信得過的人在身邊。“外頭那些呢?也不用換?”雲澹沒有答她,手指着外頭。

荀肆頭搖了搖,意思是大可不必。

真是不知好歹。雲澹心中覺得她腦子裏似乎裝滿了水,每當她的頭微微一動,他就能聽到裏頭的水聲,她不會被自己蠢死吧?

那頭的荀肆還沉浸在存善的凄苦身世中,絲毫不知自己的頭上已被萬歲爺扣上一個“蠢”字。

“喜歡戲水?”

“?”

“今日早一些時候,不是下水了?”

“您如何得知的?”荀肆眉頭一皺,雙手在膝蓋處一握。雲澹眉毛微揚,都說到這了,總該懂了吧?

那人卻雙手攥在膝頭,幽幽說了一句:“皇上,派人暗中保護臣妾了?”

……

雲澹猛的想起太監們常說的一句話:羊肉未吃到,反惹一身騷。話糙理不糙,說的就是自己啊!多管這閑事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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