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舍東舍西水生(十一) 來世不相見……

“本宮要打回來!”在宮裏不守規矩的人, 這會兒倒是一口一個本宮,拿身份來壓人。

雲珞愣怔之際, 荀肆已拿過彈弓跑到丈外,拾起一塊小石子打了出去,雲珞沒想到會碰到這麽一個混的,那石子打在屁股上生生疼。

再去看荀肆,她已笑開花:“饒你不死了。”

雲珞心生異樣,微微紅了臉。眼見着荀肆朝他頭一點,走了。

愣愣站了會兒,還在回不回之間徘徊。他從小與景柯不親, 又擔憂見了惹舒月不快,是以中秋這一日能躲便躲出去。但皇祖父今日一早特地講過,要他今天不許走。

雲珞在外頭又消磨許久, 皇祖父派人來尋了, 他才往回走。遠遠的見景柯站在那等他, 心中一酸。

“父皇。”雲珞喚到。

景柯拍了他肩膀:“比去年又長高了。”

“皇祖父每日一早便要兒子爬起來去山上跑, 而後練功夫。”雲珞微微一笑。雲珞挑了他生母和景柯出挑的地兒長,同樣是出衆俊美, 雲澹帶着幾分正氣, 而雲珞卻帶着幾分不羁。景柯知曉自己向來偏愛雲澹,對雲珞幾乎從未盡過父親之責。

“今天中秋, 晚上一起用膳。”

“好。”雲珞應了聲好,而後随景柯一起進門。看到荀肆正在仰脖子灌水,一點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荀肆茶碗一放, 回頭瞅見雲珞打量她,眼睛一立,看誰呢?!荀爺是你随便照眼兒的?她的兇相落在雲珞眼中卻與皇祖父養過的那只看門小犬無異。一點唬不住人。

“那是你皇嫂, 去請個安吧!”景柯并不知他二人之前交過手了。

雲珞聞言走到荀肆面前:“見過皇嫂。”顯然不想旁人知曉适才林子裏的事。

荀肆又不傻:“小王爺好。”放了他一馬。

雲珞感激的看她一眼,而後随景柯去見舒月。荀肆聽到雲珞給舒月請安,舒月好像給了雲珞什麽,再然後就沒了動靜。

舒月不知該與雲珞說什麽,雲珞亦不知該與舒月說什麽。他打小羨慕雲澹,父皇随雲澹母親走了,走之前将一切為他安頓好。世上最好的丞相歐陽瀾滄、最好的大将軍穆宴溪和宋為,都在他身邊。而自己,長在皇祖父身邊,還咿呀學語之時起,身邊便只有皇祖父。

每年這天,景柯心裏都會難受。很多事哪怕過了那麽多年,還是一道過不去的坎兒。

舒月坐了會兒,指着外頭說道:“我去瞧瞧我們的小胖丫頭幹什麽呢。她閑不住。”朝雲珞點點頭,走到門口之時頓了頓,而後折返到雲珞面前。

雲珞見舒月站着,亦站起身,看着舒月。

舒月想了想說道:“雲珞,你好歹喚我一聲母後。今年你滿十八了,十八載是一個輪回。從前的事都與你無關,你也是個可憐人。往後不必刻意躲出去了,那頭坐着的那位是你親生父親,星兒是你同父所出的哥哥,咱們都是一家人。”

雲珞眼眶紅了:“多謝母後。”

舒月壓在心底那塊兒巨石被搬走了,瞬間輕快起來。手拍了拍雲珞頭:“生的多好,與你父皇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又朝雲珞笑了笑,這才出了門。

出了門,見荀肆蹲在一棵樹前,胖身子蜷成一個團兒,脖子卻伸出老長,悄悄走過去一瞧:這祖宗看螞蟻搬家呢!看就看吧,還搗亂,螞蟻好不容易要走到了,她給橫上一根粗棍兒,排列整齊的蟻軍瞬間潰散,她在那咯咯咯樂,真是壞透了。

舒月也樂,這小人兒好玩,滿腦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荀肆聽到聲響回頭看舒月:“母後。”

“玩你的。”舒月搬了把小凳坐她身側,看到日光為她小巧的耳垂鍍了層金色:“星兒平日裏待你如何?可有欺負你?”

“可好了。”

“怎麽個好法?”舒月偏着頭看她。

荀肆想了想:“宮裏的好吃的都給我了...”

舒月噗嗤一笑:“這..沒了?”

他不強迫與自己圓房算嗎?這事兒不能與母後講啊!

舒月見荀肆這樣費力的想,心道星兒是真不争氣,還沒開竅呢!你賞人家吃的算怎麽回事?人家一想起你的好,想的都是吃的,吃的誰不會給?

舒月這問題一問,倒教荀肆思量起來。一邊看螞蟻搬家一邊想雲澹的好,自己咬他踢他他不急還留着自己小命,是為好;自己不愛看賬本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為好;他有吃的想着自己,是為好。也有不好的,這人陰晴不定,整日說話噎人,這不好;時常叫自己滾蛋,這不好。不,這挺好。

荀肆把自己腦子繞亂了,嗨!管他好不好呢!将就到出宮就不來往了,好不好能怎麽着!

雲澹直睡到日頭西沉,外頭有了響動,飯菜香氣入鼻,這才睜開了眼。起身整理好後出了門,見到正在候着皇祖父起身的雲珞。

雲珞朝雲澹行了大禮,而後對雲澹說道:“皇祖父這幾日一直睡不好,今早起來還在叨念皇上。他想您了。”

雲澹點點頭:“這次見皇祖父亦覺得他身體大不如前。”指了指雲珞的頭頂:“個頭比去年還要高些。”

“比皇上還差點兒。”雲珞笑道。

“見過你皇嫂了嗎?帶你去認人。”雲澹問他。

“見過了。”

雲澹想起景柯與他提過一嘴,說雲珞不小了,該立府了,只是這府立在哪兒,有些難。景柯不再過問此事,交給雲澹去想。

“這段時日得空去京城轉轉,看看有沒有相中的宅子。前幾日朕讓歐陽丞相将京城之內的名門貴女整理成冊,過兩天送來你先看看?”

“是。”雲珞應到。皇祖父曾與雲珞說過,能活着已是萬幸,若想安穩保命,這一生莫奢望莫逾矩,安心窩在一處,若能做個閑散王爺最好;若做不了,有一口飯吃也不必委屈。“謝皇上恩典,但臣弟想陪在老祖宗身邊,若有一天老祖宗去了,臣弟擇一清淨處,種田打獵足以。”

雲澹看他一眼:“你想好。此事不急,朕還需與老祖宗商議,待過些日子你決定了,再與朕說。”

“是。謝皇上。”

雲珞甫出生時,雲澹抱過幾回。那時雲澹自己也不大,不懂愛恨,只覺得這娃娃好玩,肉手捏着他手指,小嘴吧唧兩聲,乖乖讓雲澹抱着。倘若沒有他生母,興許兩人會做很好的兄弟。

但雲澹又不恨雲珞,他懂什麽?那麽小就被送到這荒無人煙之處,一住十八載,期間擔憂雲澹忌憚,連京城都鮮少去。

伸出手拍拍他肩膀:“今晚能一起用膳,朕很開心。一家人總該一起賞一回月,不然此生到頭猛的一想,這一世竟是踽踽獨行白活一回。”

雲珞深吸一口氣,淚水猛的盈滿眼眶,用手掌抹了。

荀肆從小廚拿了一個雞腿出來,看到這一幕,躲到柱子後以免他兄弟二人尴尬。忘記自己的胖身子那柱子是遮不住的,雲澹睥睨一眼:“比那柱子還粗上幾分,顧得了頭顧不得屁股。”

荀肆聽到他又訓人,嘿嘿一笑打柱子後出來:“您說的對您說的對。”

“吃什麽呢?”

“雞腿。”

“好吃嗎?”

“好吃。”

雲澹頭湊過去咬了一口:“嗯,尚可。”

荀肆愣在那兒,這人怎麽還搶人東西吃,還當着旁人面?速速幾口吞了那雞腿,才不給你留!

“看見沒?你皇嫂護食。”雲澹丢下這一句,拉着荀肆袖口走了。

留雲珞在原地,目送他們走遠。

待用了飯,舒月提議留下賞月,明日再上山。于是文華帝命人在院中擺了桌,幾人移步院中。

這會兒月亮慢吞吞爬上來,在一縷雲後,時而露出,時而躲起,逗人玩呢!

文華帝突然問荀肆:“荀肆,這月亮如何?”

“嘿!今兒這月亮可頑皮,被天狗追的緊,一會兒藏起來一會兒跑出來。”荀肆一聽老祖宗點名了,忙将此情此景說給他聽,擔憂他難過,加了一句:“不比從前的好看。”難得她懂事,雲澹偏頭看她,她正仰頭望月,眼中閃爍流光,心中那根弦又顫了顫。雲珞亦看了她一眼,只敢看一眼。

文華帝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賞過的那場月。今時月還是當時月,而當時與自己一同賞月的人,早已化作青煙一縷,消散在世間。

院門開了,衆人望去,馬車上下來一個青衫道姑,緩緩走進院中。

景柯舒月忙起身,欲開口說話卻被道姑擺手攔下,她緩步到文華帝身邊坐下。

二人沒說一句話。

雲澹在桌下捏住荀肆的手,輕聲說道:“出去走走罷?”

“啊?”荀肆看那道姑奶奶生的好,還想多看幾眼,有些不情願,被雲澹拉了出去。景柯舒月雲珞也借故退下了,獨留二人于院中。

“這些年可好?”太皇太後問文華帝,當年她負氣出宮進了庵,曾盼着他來尋她,他卻生生将她忘了。

“尚可。你呢?”

“尚可。”

想來二人已相識一個甲子年,許多陳年的恨都散了,許多話也不必說了。太皇太後前晚做了一場夢,夢到文華帝身着錦繡華服來掀她蓋頭,說的卻是:“此生一別,再會無期。保重。”

她多少年未夢過他,亦未哭過,卻在那場夢中落了淚。醒來之後便想着來見他,哪怕這一路山路颠的人快要散架,又吐了幾回。

“來這第三年之時,有一天夢到你,醒來想去看你。卻在臨行前改了主意,你興許不願見我。”文華帝幽幽的說:“當年,對不住了。”

他聲音梗在那,一滴老淚散在眼角紋路中。

太皇太後仰頭看了會兒月亮,才偏頭看他,那人已閉上眼睛,無聲無息的去了。

她緩緩探過手去,他的手冰涼..

“來世不要相見了吧!走好。”而後恸哭出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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