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素心

蕭道鸾正準備追随沈恪而去,忽聽得素心開口道:“公子,請留步。”

那聲音裏有些柔媚,有些嬌羞,仿佛一般心思百轉千回之後方始被喚出。

蕭道鸾的腳步一頓。

“等到了元嬰,再對我用此術不遲。”

九央的修為不過是金丹,而此人更是才堪堪築基。哪怕密宗功法再有奇效,在絕對的境界碾壓之下,都發揮不出哪怕三成作用。只有沈恪這樣空有一身境界,卻不懂如何運用的人,才會屢次中招。

或許還因為他對素心全不設防。

蕭道鸾先前看得分明,素心兩次試圖迷惑沈恪的心神。第一次是兩人在廂房之外時,沈恪看到房內有女子沐浴,俱是幻象。第二次是素心拉住沈恪之時,不知那時他又看到了什麽?以密宗功法推想,大抵也不離愛恨□□幾字。

被人直接點破了企圖,素心苦笑一聲,抹去脖子上的血痕,轉而道:“我從未見過小恪對一人如此上心。往日他哪裏舍得為人對我動這個手。”

蕭道鸾本已走到門口,這句話成功留下了他。沈恪上伏魔觀,乃至和伏魔觀中的修士起沖突,都是他預料之中、甚至隐隐推波助瀾之事。但他以為在其中發揮作用的,應該是沈恪對胭脂、醉玉、素心等人的在意,正如他在對方眼中看出的顯而易見的關心。至于為了他對素心動手……這在蕭道鸾看來是個非常難解的謎題。

一番混戰之後,房中淩亂,完好的僅剩下一張石桌。

素心将被拂落在地的兩只茶盞拾起,用袖口細細擦幹淨,放在石桌上。茶壺已經碎了,兩只茶盞只能是空空擺着。她輕輕嘆息一聲,似乎覺得這幅場景太過凄涼了一些。

“既然此術對公子無用,我便也不會再施。此番出言留下公子,是有一事相求。”

“這些話原本不該對公子說,只是……”她望着空茶盞又怔怔地出了會兒神,“我想小恪會需要一個解釋,但我又實在是等不了他了。”

沈恪和九央此時雖然鬥得正酣,但塵埃落定不過是幾炷香的工夫,素心卻已經不想再等了。她已經等了那麽多年,此時發覺一直吊着自己的念頭落了空,也并沒有什麽不可接受的。不過是,世間生死,人走茶涼。

“我和他相識,便是因着一盞茶……”

蕭道鸾聽得分明,也記得清晰,但确是不明白這些兜兜轉轉的□□。見慣了風月的女子如何因為一盞茶愛上了落魄的公子,處處溫存,傾囊相助,公子一夕高中卻抛盡從前種種癡心。

“我常以為樓裏三個姐妹,胭脂看似精明,一旦用情便陷得極深,早晚得狠狠栽上一回。醉玉無甚決斷,沒人幫持便不知如何是好,哭哭啼啼總歸也得嫁個行商作妾。唯獨我……”素心緩緩道,“唯獨我一向清醒,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等了那麽久,沒想到換來的也是個……癡情女子負心漢的下場。”

蕭道鸾:“就這些?”

素心将兩指大小的茶盞托在手裏,目光流連不肯離去。

“約莫三個月前,我和幾個姐妹到鎮外踏青,因着心裏苦悶,我便想一個人走走。路過這伏魔觀時,遇上了九央。九央也是個可憐人……罷了,想來你不想知道。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伏魔觀早變了個樣。現下主事的哈什上師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只要信了這位上師的道,上師便可以助人達成心願。”

蕭道鸾問:“他的道?”

素心道:“婆須蜜多。也是九央說了我才知道,這位菩薩,和我竟是一樣的出身呢。我對成佛成仙沒有興趣,只想着若是上師願意相助,那麽和士清……便能有個了斷。”

素心沒有直說那個“士清”是誰,但從那一頓中,已經不難猜出對方的身份。

“你想和他……百年好合?”蕭道鸾想起沈恪之前和掌櫃的談話,忽然有些好奇。那二人和這位素心,都算是半只腳踏進了修真界的任務,為什麽鎮日裏肖想的卻是這些瑣事?

“百年好合?”素心捂嘴笑道,“我早就不盼着那個了。士清高中之後數年未歸,我心中便只有一個念頭……他若忘了我,那便萬事皆休。他若心中還念着我,卻又娶了旁人……那便殺了他。可惜此去皇城山高水遠,我又是個女子,只能另想辦法。”

“上師允我,若是留下今日來觀中的遠客,便助我實現心願。我只沒想到來的會是小恪。”

蕭道鸾皺眉道:“他早知我們要來?”若沒有他點明逼陰之事,沈恪也不會上伏魔觀。難道這位上師真的神通廣大到連這都算計到了?那為何此時不在觀中守株待兔,只派出了兩個修為不濟的徒子徒孫?

“這些我便不知了。上師很少在觀中露面,九央或許知道得多一些。”

“勞煩公子将這些話轉告小恪。他會懂我。”

見蕭道鸾點頭,素心笑了一笑,起身走出廂房。

素心的笑真心實意,和這些年來為了接客,強作出的淡然不同。她自小要強,便是出身卑賤,在樓子裏也要争着做最紅的那一個。只是面上常常雲淡風輕,旁人都以為她不甚在意。

她在意得很。

既然接客,她就要接最闊的。任他們追着捧着,也不會輕易放低了身價。

既然要愛一個人,她就要愛最好的。哪怕旁人眼中的士清不過是個落魄書生,他在自己眼中,也是最好的。

即便不好,也要是好的。

不過現在都放下了。她沒有辦法對沈恪下手,或者說她對沈恪下了手卻失敗了,那位上師想來不會願意幫她達成心願。

多年心念,一朝落空,她只覺得輕松。

蕭道鸾看着素心離開廂房。從對方轉身時空寂的目光中,他察覺到了一絲死志。那種對人生再無留戀的,只求一死的念頭。

但他沒有攔下素心。

伏魔觀後崖,一襲白衣迎風跌宕。

……

兩只手的到底打不過六只手的。

沈恪在觀中四下逃竄。要不是他的衣衫淩亂,模樣狼狽,便頗有當年被酒樓老板追債時的風采。但當年追債的老板,好說歹說也只有兩只胳膊兩條腿,比起現在追着他不放的這位,可差得海了去了。

一人都抱不過來的古柏,被九央手中的三叉戟劃過,轟然倒地。

隐于古柏之後的沈恪只能繼續蒼皇逃命。

他對伏魔觀并不熟悉,再這麽不假思索地逃下去,保不準什麽時候就鑽進死胡同。

打不過的時候要想辦法跑。

如果連跑也跑不過,那還是要想辦法打。

這是十年間沈恪和無數地痞混混鬥争積累下來的寶貴經驗。

沈恪搓了搓雙手,握好鐵劍,轉身。

身後九央眼珠渾濁,摻着連片血絲,一轉不轉地盯着他。

九央的腳步聲沉重,像是愈發不堪承受全身的重量。

金剛繩再次淩空打來,沈恪觑準時機,挺身而上,拉近兩人的距離,生生受了一擊。

金剛繩抽打在肩上,衣衫碎裂,血肉模糊。

沈恪吃痛,怒喝一聲,将鐵劍往九央的臂上一送。

嘎嘣。

鐵劍又崩出了一個大口子。

沈恪看着劍刃上此起彼伏的崩口,十分無奈。他在逃命的過程中,也觑準了時機偷襲九央數次,每次偷襲都可以算是成功的,因為都成功擊中了九央。只是這個成功也非常有限。

劍砍在九央的身上,九央沒事,鐵劍已經快崩成鋸齒了。

一晃神的工夫,三叉戟和偃月刀雙雙砸下,眼看就要在沈恪的腦殼上開出四個血洞。

沈恪咬牙扔下發揮不了什麽用處的鐵劍,轉身再跑。

但他這麽停上了一會兒,和九央的距離已經拉近了。一串骨念珠抛落在地,沈恪不提防摔了一跤,眨眼九央就撲到了身前。

六臂當頭砸下,沈恪都分不清到底先落下的是對方手中哪一樣法寶。

身後的小徑幽冷。

硌在腰間的一物尤其冷。

沈恪打了個激靈。

那把劍!

在淩雲鎮上得來的、傳說中劍仙步虛的那把九品靈劍!因為抱着財不外露的心思,他雖然一直将它帶在身上,卻沒有在人前用過。

他怎麽把它給忘了?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出墨劍,迎面上挑。

沈恪只想着能阻上一阻,好從九央手下脫身,沒料到對方長號一聲,跪倒在地。數只手臂在空中胡亂揮舞,像是在驅趕看不見的敵人。本就猙獰的面孔愈發可怖,當真能讓小孩夜啼。

而他的右手第二臂斷落在地,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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