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塗朱

喜宴過後沒幾日,胭脂就跟着陳公子走了。走之前沒少對沈恪耳提面命一番,主要都在教導他怎樣抓住男人的心。沈恪聽得興致勃勃,轉頭就給忘得一幹二淨。

抓住蕭道鸾的心?

還不如抓住他的劍來的實在。

他決定在禱雨鎮再住上一段時間,整日看蕭道鸾練劍也不是個解悶的法子,便隔三差五拉着對方在鎮上四處閑逛。

鎮上好吃的好玩兒的,他們差不多都試了一遍。連那家鼎鼎大名的狀元樓都吃了好幾回,砸了好幾次場子。

沈恪砸場子的時候,蕭道鸾就負手站在一邊看着。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看出了沈恪心中有點怨氣。

沈恪不是個會無理取鬧的人,會這樣不講理地鬧騰,純粹是為了出一口氣。

周士清當年高中的消息,正是被酒樓的掌櫃大肆宣揚,才鬧得鎮上人盡皆知。後來他病逝,鎮上的人卻一無所聞。掌櫃的或許真是不知,或許是知道了卻不願意說——畢竟他的酒樓已經改了名,要是讓人知道這個狀元已經是個死狀元,未免太不吉利——沈恪都把這筆賬算在了掌櫃的頭上。

沈恪一腳踩在木桌上,隔着大半個酒樓和掌櫃的叫罵,眉目飛揚。蕭道鸾看着覺得有些好笑。明明有了一身修為,只用劍鞘都能将凡人打得求饒不能,沈恪卻依然還是只用自己習慣了的方法“教訓”旁人。

與其說他在仗勢欺人,不如說他在撒潑打诨。要不是掌櫃的放出了幾個壯實夥計,沈恪會不會拔劍都還不一定。

沒動用劍氣,單憑靈活的身形和百出的機巧,沈恪輕輕松松把狀元樓鬧了個底朝天。

掌櫃的看着滿地狼藉,欲哭無淚:“少俠,你到底想怎樣……”

沈恪揮揮手,傲然道:“看你這招牌不順眼。”

他走到寫着“狀元樓”三個字的牌匾之下,揮劍将其砍成兩半。手起劍落,快得掌櫃都沒來得及高呼出聲。

沈恪拍拍身上的木屑,搭着蕭道鸾的肩膀走了。

蕭道鸾:“好玩兒?”

沈恪沒想到他能問出這三個字,過了會兒才想起這個話頭還是前些天他挑起的。他昂頭道:“尚可。”

學着蕭道鸾說了這句話,但語氣怎麽也不像,蕭道鸾沒什麽反應,沈恪自個兒先笑了。

“也不是做什麽事都是為了好玩兒啊。”沈恪道,“吃到壞了的菜要吐掉,路上踩到塊石頭會踢開,有些事不做心裏就不痛快,那就做呗。”

蕭道鸾點了點頭。

沈恪奇道:“你懂我的意思?”他已經将蕭道鸾視作“劍癡”,恐怕除了劍道修行上的事對方一通百通,其他的事兒上,也就和到他腰邊那麽高的小孩兒還什麽區別。

蕭道鸾:“不修劍,不痛快。”

沈恪無奈地搖搖頭,拉着他拐進了一條小巷。

狀元樓邊上的這條巷子,擺的都是些骨董攤子,沈恪雖然看不懂,但也喜歡随意看看。有時候看到鏽跡斑斑的銅劍,還要彎腰摸上兩把。人家攤主不讓,沈恪就笑盈盈地磨上一陣,半日時光就那麽輕易打發了。

那些劍裏也沒幾把是好的,以蕭道鸾的眼光,一眼就能分辨出劍身之上有無靈氣。雖然不至于像傳說之中的天顯五光東來紫氣那麽誇張,但真正的異寶總是自有氣象的。在這些攤子上,他還真的看不到。

沈恪哪裏不知道骨董攤子上多的是贗品,但就是愛這種挑挑揀揀的感覺。反正他身上沒錢,又不會被人诓了去。他自己看得開心,有時還要拉着蕭道鸾問這劍好是不好。蕭道鸾閉嘴不答,他就問個不休,軟磨硬泡總能得到幾個字的評語。

這日的骨董攤子和往常沒什麽不同,還是那麽幾個攤主,那麽幾樣玩意兒。

沈恪在一位胡商的攤子前停了下來。他聽不懂胡語,以往從沒在這個攤子上看過東西。蕭道鸾留意到他的異常,不動聲色地跟得更緊了一些。

沈恪盯着胡商看了片刻,深吸一口氣,一腳踩在攤上,墨劍直接抵上了對方的胸口:“剛才你說什麽?”

胡商不知聽不聽得懂他的話,叽裏呱啦解釋了一番,只讓沈恪的眉頭越皺越深。

一旁的行商看不過眼,上前勸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先把劍收起來。”

沈恪雖然性子直一些,但不是驕縱跋扈的人,此番一言不合直接拔劍,蕭道鸾也頗為不解。

沈恪掉轉墨劍,用劍柄不客氣地戳了戳胡商的胸口,一字一頓道:“我聽見你說……哈、什?”

胡商重新發了一遍他問話末尾的兩個音,帶着點卷舌,但确實是差不多。

勸攔的行商道:“老王就是賣這個的呀,天天都在這兒擺攤的。”說完用胡語安慰了胡商兩句。

胡商縮着脖子,用腳踢了踢攤子上的玉石原料,誠懇地望着沈恪。

沈恪道:“什麽意思?”

沒人回答。

沈恪重複一遍,語氣不善:“我問,哈什是什麽意思?”

行商似乎覺得他頗為不可理喻,瞪眼道:“玉。年輕人,就算搶生意也不是這麽個搶法吧?”

沈恪收回劍,道:“抱歉。”

回程的一路,兩人都很是沉默。進了聽香閣,沈恪上樓的步伐很緩慢,沉重。這些日子雜事太多,幾乎讓他忘了伏魔觀。如今因為那胡商的一句話,很多沉寂在腦海深處的疑點,都慢慢突顯了出來。

為什麽九央和素心會知道自己那日要上伏魔觀?

為什麽伏魔觀中的白骨全是男子?

為什麽最後出現的黑袍人如此不堪一擊?

他們會上伏魔觀,正是因為醉玉病重,渾身氣象像是為丹修所害。密宗講究雙修,白骨全是男子,自然另有一人通過陰陽調濟之法,吸取了他們的精元。伏魔觀中人信奉的是位女菩薩,最後出現的黑袍人是男子,自然不是那位哈什上師。

沈恪推開門,面對着空無一人的閨房,道:“是她。”

……

半柱香前。

“當日在伏魔觀中你不出手,還可以原諒。但那麽多日始終蟄伏不動,難道不用給我一個交代?”

醉玉坐在梳妝臺邊,細細勾着眼角。她纖弱的身子全籠罩在了一身黑袍之中,只露出一張憔悴的小臉。

問話的男子對自己被忽視極為不滿,重重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對那個小白臉舊情未了?別看你今日還像個人樣,當年要不是師尊……”

男子身形高大,筋肉橫結,正是位體修。看他微微泛綠的瞳色,恐怕還是位修習了魔道秘法的體修,境界不低。

醉玉兩指捏着眉筆,将眼角的細線描得更挑一些。她勾完了右眼,這才偏了偏頭:“師尊救我,與你何幹。”

言語冰冷,沒有半分柔弱氣息。

男子被噎了一口,冷笑道:“自然與我無關。我只知道,你有千百次奪劍的機會,卻沒有動手。”

醉玉道:“與他同行的人,修為深淺不知,貿然出手,只會招禍。”

男子以為醉玉服軟,語氣變得更加跋扈:“劍池少主,撐死了化神前期的修為,你我雖不方便動手,嘿嘿,真當那些老家夥都死絕了嗎?”

醉玉手中一頓,蹙眉道:“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以為那把劍只有師尊想要?連山宗、歸一宗……不知道多少正道中人都眼饞着呢。那些想飛升又飛升不了,想兵解又舍不得一身修為的老不死,日日盼着的可不就是這把劍?”

醉玉的低姿态讓男子很是受用。師尊座下那麽多弟子,就數這個半路出家修習密宗歡喜術的醉玉最為勾人,可惜傲得很,往日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如今見自己得了重視,男子不知不覺将剛從師門得到的消息吐露出來:“前些日子在淩雲鎮上,衆人盯着,那些老不死不方便出手。現在這兩人落了單,他們還能有什麽顧忌?就算自己不方便挪一挪身子,總有徒子徒孫願意來跑斷腿。偏偏有人自以為瞞天過海,卻不察該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他已經是砧板上的肉,旁人什麽時候想下手就下手了。”

男子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意有所指,盯着醉玉的眼神也開始暗沉。師尊派他兩人盯着劍,如今劍沒到手,回去少不了一頓責罰。他可不願意白白陪這女人受罪,除非……

“你以為自作聰明放他們一馬,他們就能逃出生天了?”男子笑道,“可惜啊可惜……不知我若是把這鎮上的事往師尊那邊一報,你這條小命,經得起幾個人折騰?仔細算一算……當年五個人,修煉了這麽些年功夫,如今總該更強一些了吧?”

醉玉面色一變,驟然握緊右手。

眉筆在她的手中斷成兩截。

男子渾然不覺,沉浸在了自己的欲念之中:“若要我将此事瞞下,給師尊一個交代……其實也不是沒得商量。”

醉玉回眸笑道:“那便來……商量吧。”

男子只覺得這輕輕一回眸,都快将自己的魂兒給勾了出來。密宗果然有些本事,不知道過會兒……是不是也能那麽*?

他眼中的晦暗還沒有褪去,瞳孔便驟然放大。

憤怒、不甘、*、憎恨……眼中種種情緒,在他倒地的一刻,盡數湮滅。

醉玉緩緩抽出□□男子胸膛的手。

盈盈不堪一握,卻能瞬間扼住還在躍動的心髒。

“你便替我……給師尊一個交代吧。”

自從為那人所救,拜在他的座下,除了修習那密宗心法之外,她其實并沒有得到太多差遣。她靜靜蟄伏在這禱雨鎮上,日子和以往似乎沒什麽不同。哪怕後來清了伏魔觀,收了九央,也不過是一時興起,打發些閑散時光。

直到月前那人千裏傳音,要她在此迎接一位遠客,從對方手中奪取一把九品靈劍。

那位遠客的名字,在她聽來,有如驚雷。

沈恪。

她知道自己必須動手,否則那些不知道暗藏于何處的眼線,會将一切可疑之處盡數禀告給那人。但她不願意出現在沈恪的面前。于是裝病、避而不見、利用素心……做出的事樣樣沒有經過思索。

但沈恪真的不是當年那個連煉氣都無法突破的少年了。

她親眼看着他殺了九央,親手為他布下骨陣,再等着他一劍破去。

拿不到劍,至多不過是受到些懲罰。但無論如何,她都只能隐藏在暗處,不能露面。她怎麽能讓他看到她……這幅樣子。

醉玉在梳妝臺前重新坐下。銅鏡中的人眉目勾人,只是嘴上沒什麽血色,看着有些虛弱。

她翹起沾了血的手指,在自己的下唇輕輕抹上一痕,猩紅。

樓下傳來人聲,想來是出門玩樂的人玩累了回來。

鏡中的人一邊塗朱,一邊落淚。

雙唇鮮紅,血色飽滿,盈盈欲滴,正如數年前——

她緊緊捂着淩亂的衣衫,将頭上的金釵一遍又一遍□□屍體的胸膛。剩餘的歹人震驚片刻後一撲而上,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對這個敢于反抗的柔弱女子,施加了一點小小的懲戒。

當時在想些什麽呢……

想那個總愛挎着一把鐵劍的少年。

想着他說總有一日要成為劍仙。

他說到了那天,就要把所有敢欺負她們的人都斬于劍下。

他說……

然而那些他說過的話都那麽遙遠。在那個無比寒冷的夜晚,怎麽回想也溫暖不了發顫的心口。

她等到了黎明到來。

等到了一個人到來。

腳步聲已靠近門口,醉玉起身。淚痕不見蹤影,似乎先前根本無人落淚。輕輕擡手,将高大男子的屍體毀去,連帶房中的血腥氣息都消弭無形。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任人欺淩,反抗也無力的女子。

修行數年,元嬰後期,這樣的速度,即便放在魔修衆人之中,也顯得可怕。所以即便這次做錯了事,師尊也未必舍得将她抹殺。

但這大概是她最後一次做錯事了。

醉玉對着房門展顏一笑。

“你來的……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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