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化龍

他見沈恪一去多時未返,才循跡而來。如果只是一頭朱方獸,他未必會出手。畢竟當面和歸一宗的弟子動手,身份及破境的消息便會馬上暴露,那又要招來不知道多少麻煩。就算他想要剝了朱方獸的皮給沈恪制一生皮甲,也可以在歸一宗衆人離開後悄悄尾随,伺機下手。

但是他還發現了這尾蒼璧魚。

蒼璧魚和朱方獸互為死敵,常常相伴出沒。朱方獸身形巨大,常為人所狩獵。蒼璧魚的模樣卻與尋常魚類難以區分,少被捕獲。

丹修有句口訣,蒼璧點首便化龍,說的就是只要得到一尾蒼璧魚,将其煉制成丹藥,身價便一瞬高漲,無異于魚躍龍門了。

蒼璧魚有助于固本培元,修複經脈損傷。外傷尚且容易痊愈,內傷要治療卻千難萬難。修士在修行途中,不知會留下多少隐傷,這些傷口平日不易察覺,但在破境或渡劫的時候就會成為最大的阻礙。是以號稱能治愈一切經脈傷損的蒼璧魚,就成了千金難求的良藥。

朱方獸的皮固然珍貴,但和蒼璧魚相比,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蕭道鸾發現蒼璧魚之後,沒有另作他想,便定下來它只能是沈恪的。為了避免橫生枝節,他選擇了直接用化神境的修為壓制歸一宗弟子,将其逼退。

然而事後回想起來,似乎也并無這個必要……

他的劍有多霸道,恐怕沒有親身領會過的人恐怕難以想象。沈恪體內的傷不是吃一條魚就能修複的,就算現在能好轉上幾分,到了劍氣破體而出的那日,一樣得橫死當場,至多能減少點痛苦的感覺罷了。他一向不喜歡做些無益的事。

“唉,這魚長得怪好看的,吃了有點可惜……”沈恪已經架好了架子,生起了火,但那條魚還被扔在地上,沒有剖開。他在原地蹲了一會兒,俯身撿起黑魚。黑魚滑不溜秋的,差點沒抓住,手一滑就給揣在了懷裏。

沈恪揣着魚走到蕭道鸾面前,戳了戳魚腦袋,道:“你吃不?我烤魚還挺好吃的,家裏人以前都愛吃……”

蕭道鸾搖了搖頭。

沈恪察覺出他此時心情不好,以為他還在想歸一宗的事,便道:“那些家夥有什麽好怕的。就說他們天天捧着的那個莫列,兩年前就打不過你,現在肯定被甩得更遠了。真要碰上,我們也不怕他。”

蕭道鸾:“嗯。”

沈恪轉了轉眼珠道:“你真的不吃啊?看這魚就知道肉多刺少,再給撒點料,肯定好吃。”

蕭道鸾正想靜靜,此時不勝其擾,起身便想走遠一些。

他一起身,沈恪跟着後退了一步,被岸邊石子絆了個踉跄,手中的黑魚被抛了出去。

“唉!”

喊聲方落,那黑魚已經落到了溪裏。

沈恪喪氣道:“還得再撈一回。”

蕭道鸾沉聲道:“不用了。”

一道金光閃過,溪中哪裏還有黑魚的影子?

蒼璧魚之所以難尋,一是因為其幼年時和尋常黑魚沒有兩樣,難以辨別;二是因為其即将成年之時,便會逆流而上,砥砺心體,直到心智頓開的那一日,便會一躍而起,由魚化龍。

蒼璧點首便化龍,原本說的就不只是人。

溪水宛若沸騰一般翻滾,站在岸邊沈恪都能感到迎面撲來的氣浪,灼熱。

那尾蒼璧魚被溪水拱着承托到了半空之中。

它的模樣還是那麽呆,甚至還扭了扭尾巴,回頭看了沈恪一眼。

沈恪朝它揮了揮手。

蒼璧魚瞪着大眼,轉身一拍尾巴,奮力向上一躍。

那是逆流而上數萬裏之後的一躍,仿佛要将全部的生命都燃燒殆盡。暗黑的魚鱗沐浴在陽光之下,無比奪目。

它的頭顱穿過水幕。

繼而是魚身。

魚尾。

待到被蒸起的溪水全部落回原處之時,空中已無黑魚,一條青龍騰雲而去。

沈恪這時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啊。”

蒼璧逆流萬裏,歷經無數艱難險阻,才能頓開心智,化魚成龍。蕭道鸾八百年前只有耳聞,未嘗一見,如今這也算是頭一遭。只是這本該是腹中物的蒼璧魚死裏逃生,不知是個什麽兆頭。

蕭道鸾難得嘆了口氣:“造化。”

沈恪不知自己錯失的是什麽寶物,啧啧稱奇之後只惋惜今兒個的加餐沒有了。不過摸魚不成,他照樣可以打鳥,總之不至于一頓飯連肉湯也撈不着喝。

沈恪忙于掏鳥窩的時候,蕭道鸾便默默蹲在溪邊,制甲。真要制成一件刀槍不入的寶甲,還要經過不少工序,他此刻能做的只是将朱方獸身上最堅實的一塊表皮剝下來,洗淨晾幹。

朱方獸的背脊固然堅硬,但全身上下防護最為嚴密的卻是小腹。覆在小腹之外的表皮極為堅韌,能抵禦築基期修士的全力一擊而毫發無傷,同時彈縮有度,完全不影響行動。

越歌只是把桃木劍,即便蕭道鸾在其中灌注劍氣,鋒刃依舊不夠銳利。在蕭道鸾走到溪邊蹲下的時候,沈恪便把自己的墨劍遞給了他。

“借你,要還的。”

蕭道鸾收了越歌,握住墨劍。

他前世用這把劍殺過不少異獸,但這種剝皮制甲的勾當,是真的一次也沒有做過。他當時的宗門雖不顯赫,但師兄弟之間互相友愛,有人熱衷于制甲,便給每人都送了一具。他拿到後一直穿着,沒有自己再動手做過。

照貓畫虎總是不難。

蕭道鸾回憶着八百年前某位師兄的手法,執劍在朱方獸的小腹上劃了一圈。

金屬磨砺般的聲響非常刺耳,他皺着眉飛快劃了一周,割下完整的一塊表皮。

那表皮上還沾着肉帶着血,蕭道鸾用劍尖挑起一角,扔到溪裏仍它蕩着。溪水慢慢沖刷幹淨了獸皮上的血肉,剩下柔順的軟毛和硬實的皮層。蕭道鸾看着差不多了,便将獸皮複又挑起。

沈恪招呼道:“我都弄好啦,來吃!”說着上前幾步,奪過蕭道鸾手中的墨劍,随意架在了樹杈上。獸皮迎風招展,蕭道鸾的心情有些微妙。

沈恪掏到了不少鳥蛋,大大小小不同品種的堆了一堆。烤熟了之後還有些燙,他都捧到石塊上涼着。

有些鳥蛋的紋路他是認識的,印象中吃過不少,味道尚可,便都撥到了一邊。剩下有些看着個兒大,分量足的,也都挑了出來,任蕭道鸾挑選。

“我給你剝一個。”沈恪挑了個模樣好的,往石塊上敲了敲,沿着裂縫往外剝。等剝的就剩下小半圈兒的時候,正好遞給蕭道鸾,“啊。”

蕭道鸾默然。

沈恪堅韌不拔:“啊……”

蕭道鸾伸手接過鳥蛋,低頭咬了一口。

沈恪退而求其次,轉身又去一堆鳥蛋裏挑挑揀揀了。

蕭道鸾目測着他的身形,和挂在樹杈上的獸皮比較了一番,得出綽綽有餘的結論,方滿意地把鳥蛋吞了下去。

一口吞。

沈恪:“要水嗎?”

……

晚上兩人照樣是在避風的山洞裏湊合。

沈恪挑的地兒很好,既避風,又幹燥,在洞裏生上一小堆火,就能将初秋的寒意都隔絕在外。

兩人不說話的時候,就只有山風哀鳴幽怨,蹦蹦跳跳的火苗燒裂了幹柴,畢剝畢剝。

沈恪不時用木棍撥一下火堆,讓它燃得更旺一些。

“你以前一個人走天下,大概沒有睡過這樣的地方吧?”沈恪以常理推斷,有着劍池少主這樣的出身,蕭道鸾遠游時沒有帶上仆從就已經殊為不易。

“我就不一樣了。”沈恪挑了挑眉毛,語氣間還頗有些自得,“什麽樣的地方沒睡過,一個那麽大的山洞,那時候得擠十來號人。頭挨着頭,腳抵着腳,早上起來的時候不留神,一腳就能踩中倆。”

“你去過歸一宗,覺得關中怎麽樣?關中自誇千裏富饒,比西邊那是要熱鬧上許多。當年我……”

“忘了。”

“……”

等沈恪停下喋喋不休的贅敘,卷着衣服縮在角落睡熟,蕭道鸾方彎腰走出洞口。

挂在樹杈上的獸皮已經幹了,月色灑在柔順的皮毛上,像是洩滿了水銀。

蕭道鸾收好獸皮,怔愣許久,才取下被當做了晾架的墨劍。劍比手涼,他卻連下意識的回縮都沒有。神情也說不上欣喜,只是平平常常。想了太久将它握在手中的場景,無論是雪天雨天白天黑夜,都在其中。

他并沒有欺瞞沈恪。

很多事情于他,并不值得挂心,所以都忘了個幹幹淨淨。他甚至記不清劍池的藏鋒閣到底有幾層高。唯有和這把劍相關的點滴,都還記得無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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