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富甲
陰陣被破,內堂中的諸位女眷再聽不見細碎的呻.吟,感受不到脊背發寒,神色俱是一緩。
“瞧我這手……”打碎了茶盞的婦人強笑道,“這冰盞還是子文特意從西邊捎來的吧,可惜了。還不快點收拾幹淨!”說到後半句時,她已恢複了平日的底氣,對着使女板下了臉。
使女連聲應諾,俯身去收拾碎片。婦人故作姿态地按了按眉角,想着身體到底是有些不适,不如趁機尋個由頭回了,反正和這些出身“大戶人家”的人總是談不到一塊兒。
婦人偏着頭,目光正瞥向內堂的門廳,忽然見到兩個陌生男子。當首一人眸子黑燦燦,明明不是那小孩一樣的桃花眼,但眼中的情緒卻那麽相似。
好像隔了十多年,她又回到了那個穿着嫁衣進夫家的黃昏。嫁衣上的百鳥朝鳳圖是請關中最好的繡娘繡的,花了黃金百兩,但這只是随着她到林家的諸樣物什中不算貴重的一件。她的嫁妝裝了足足十好幾箱,沉甸甸的好像能将挑夫的肩膀壓斷。家中的長輩都說,他們杜家的女兒,出嫁的派頭得是關中一等一的,這樣才不會讓夫家看輕。
彼時她的心中有些期待,又有些傲氣。即便沒娘家替她準備的這些妝奁,她想着就憑自己的本事,也能讓林家高看一籌。
然而走進林家老宅的那一刻,蓋頭被風吹落,她順着那在半空中飄啊飄的紅色帕子往去,便對上了一雙……
在衆人的輕聲議論中,她好像看穿了自己無望的下半生。所托非人,不過是這個大家族中最不值得一哂的笑話。
婦人自嘲般笑笑,斜眼望向門廳,道:“這是哪家的貴客來了,我怎的沒見過。”
衆女眷聞言也停下了手中動作,偏頭向門外看去。
沈恪四下掃視,沒見到中年男子,便單刀直入,問道:“誰是林谕?”
林子由曾經和他提起過生父的名諱,但其時他并沒有将這個名字和太原林家的某位聯系起來。如果不是林子由自己說了,他恐怕一輩子都發現不了對方的身世。
衆女眷聽到這個名字,有的抿嘴輕笑,有的低頭默聲,有的幹脆和周圍的人小聲議論起來。
“找老三啊……看這年紀,不會又是私……”
婦人起身道:“尋他何事?”
沈恪定定地看了婦人半晌,想起林子由偶爾提起那位主母時的只言片語,幾乎可以認定對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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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他……算一筆舊賬。”沈恪笑道,“代林子由向他算一筆舊賬。”
婦人聽到那三個字,宛若被毒蛇咬了一口,既驚且怒,呵斥道:“哪裏來的雜種也能進老宅,護院都死絕了嗎!”
雜種。
他曾經聽林子由如此自嘲。銀白的月光灑在酒壺上,将對酌的兩人都籠在一片靜谧陰寒的冷色裏。林子由離他坐得好近,但沈恪覺得他下一刻好像就能踏着那些冷光走到莫名遙遠的地方。他莽撞地拉住了對方,對他說——
我爹娘老是埋汰我這個兒子不争氣,你若不嫌棄,和我回去一趟,他們保準喜歡你這樣的。
沈恪認真道:“我姓沈名恪,明州人士,家中父母明媒正娶,三書六禮一樣不缺,實在當不起這兩個字。”
婦人仍高聲道:“護院呢!”
沈恪和氣笑道:“他們恐怕是不會來了。再問一次,林谕在哪?”
他随意拍了拍腰側的墨劍,衆女眷發現他帶着兵刃,登時亂作一團。年紀大的還能鎮定坐着,訓斥小輩兩句,年紀小的早就瑟瑟縮着往後走。她們多大呆在深宅之中,少有見到外人的機會,何況是這樣來意不善的外人。
婦人見衆人慌亂,心中反而鎮定了下來。她隐隐覺得,也許那麽多年不堪忍受的日子,過到今天便算個頭了。
“林家的男人都在偏廳議事,你若要尋他,去那便是。”她扶了扶發間的鳳釵,昂首道,“你不是要代那雜種算賬麽?若是真能把林谕一劍刺死,倒算一了百了。”
婦人的眼角發紅,隐隐是邪氣入體的征兆。若是無人驅邪,早晚會瘋魔而死。
沈恪拔劍,将鳳釵斬為兩段,冷聲道:“再讓我聽到那兩個字,斷的就不是釵子,是你的手。”
婦人松了半截鳳釵,舉起自己的雙手,勾嘴笑道:“這雙手啊……不要也罷。”
近二十年的年華都耗在了那樣一個男人身上,這雙從一衆青年才俊畫像中,單單挑中了笑容可掬那一幅的手,不要也罷。
婦人笑得瘋癫,沈恪不再理會,随意從一個使女口中問出偏廳的位置,轉身便走。
來之前他曾經想過自己要怎樣算這筆賬。殺人償命,這個女子的賬最清楚不過,但臨了頭他還是沒下得去手。
蕭道鸾見他殺意漸消,道:“你下不去手。”
沈恪不願意承認,好像承認了,便對不起林子由痛失慈母的漫長歲月。他能想得出親人離世時的悲痛,一個人無依無持在大家族中生存的不易,卻依舊沒有辦法将這些苦難當成是殺人的理由。
他聳了聳肩,甩開蕭道鸾的手,淡淡道:“她時日無多,我何須親自動手?”
蕭道鸾問道:“那你……打算殺誰?”
沈恪也問自己,你打算殺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父?還是那個阻攔林母下葬的林家主事?
“看到該殺的便殺。”沈恪猛地搖了搖頭,想要将游移不定的思緒都甩出腦外,頭也不轉走向偏廳。
蕭道鸾輕聲嘆道:“你怎麽會殺人。”
……
沈恪一眼認出了林谕。
那個陪坐在偏廳之中,身形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有着林子由相似的桃花眼。只是那雙眼睛此時已為堆積的肥脂擠成了小縫,偶爾瞪大時才能看到當年的神采。
林子由若是到了這把年紀,說不定也會長成個走路時要用手托一托肚子的富家翁……
沈恪的臉上方因這猜想露出點笑意,忽的想到林子由生死不明,大概是活不到能笑看兒孫的年紀了。
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林子由的生父,道:“近來你可見過林子由?”
偏廳中畢竟都是男子,比起內堂的女眷要鎮定許多。林谕聞言也只是輕輕一笑,道:“不知閣下和……犬子是什麽關系?”
沈恪厭倦這些商人說話時時試探的樣子,懶得多話,墨劍一拔,道:“見過,還是沒見過?”
“自他離家遠游,我父子已多年未見。”
沈恪點頭道:“他托我代行一事。先和你們打一聲招呼,即便你們不允,我也是要辦的。”
他隐隐猜到比起多年沒有發難的商賈林家,歸一宗更可能和林子由的失蹤有關。他甚至有種更可怖的猜想……是不是因為葉正找上他們那事,将林子由拖下了水?
那夜之後他也曾多方試探,葉正的死會不會為對方帶來什麽麻煩,林子由總說無妨。若是沈恪問得急了,他便替兩人各斟一杯酒,搪塞過去。沈恪無法,只得提醒自己多加關注,要是歸一宗發難,便自己挑了擔子,免得連累了在師門前途甚好的林子由。
一晃神間,林谕問道:“何事?”
沈恪道:“替他娘親遷墳。”
林谕嘆道:“當年他娘葬的就不好,我也正琢磨着要換個寬敞些的地方,否則到了下面都伸展不了身子……”
饒是沈恪見的多了,也被他的厚顏無恥所震驚。林子由的生母下葬都過去了十多年,他要是真有心遷墳,早就該辦好了。況且當年他的正妻找上了林家主事,用言不順名不正的名頭攔着不讓林母下葬時,這位“情深不悔”的人可沒站出來說過半個不字。
林谕何嘗沒看出沈恪面上的驚訝和鄙夷,但他選擇了無視。這個人看着不好欺惹,他軟上幾分,給那死了多年的娘們和不知跑哪兒去的野種一個面子又如何?
沈恪不想再聽他開口,直接問道:“葬在哪裏?”
林谕愣了一愣,道:“這得問管事……”他連下葬都沒有去,怎麽知道葬在哪裏。
沈恪的眼神陰冷,這時一直沒說話的林家大房,如今的主事,忽然開口道:“閣下已将來意說明,家弟也允了此事。如此說來……也該算算閣下闖我林宅,破門之辱了吧?”
沈恪道:“闖也闖了,破也破了,你待怎的?”
林家主事淡淡一笑,揮了揮手,一直貼身站在他身邊服侍的幹瘦男子上前一步。
那一步讓蕭道鸾心生警惕,也不動聲色地往沈恪靠近了一步。
幹瘦男子面色蠟黃,像個藥罐子。但病成這樣還能讓蕭道鸾如臨大敵的人,修為想來不低。
沈恪便道以太原林家的家底,不該只有先前那三個供奉拿得出手才是。
幹瘦男子和蕭道鸾彼此對視一眼,同時拔劍。
幹瘦男子的劍很短,只有寸許長。如今劍修之中,會用這種短劍的人已經不多了。一寸短,一寸險,講的是個以死搏生的道理。
林家家主含笑看着自己花了重金聘來的死士。富甲關中的名號豈是虛的?只要手中有財,即便是最了不得的劍修門派出身的人,一樣得向他低頭。
“怎麽算?林家素來沒有牽連旁人的家訓,既然是閣下一人做事,一人當好了。今日把命留在這裏,林家便不再追究。”
作者有話要說: 林家的劇情感覺拖了好久啊_(:зゝ∠)_
今天開始改成陰鸷文啦,過段時間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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