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問情

蕭道鸾對上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意外地從中看出了惱怒。

他對旁人的心思從來就不敏感,蕭河便說過,與其指望着他能體量一手拉扯大孩子的艱難,還不如再去抱養一個。

蕭道鸾有時也想,八百年前他也是這樣嗎?大概是的吧。不然不會把前世的一切都忘了個幹幹淨淨,唯獨一把沒有生命的劍,還被記得那麽清楚。

但這一刻他體會到了沈恪的心情。對方在笑,卻并不是真的樂于看到他“替天行道”。對方該飛揚卻低低垂下的眼角,該微微昂起卻耷攏着的腦袋,無一不在說着,他并不歡喜。蕭道鸾想要做些什麽,把那笑容裏除了快樂之外,不該有的東西全都抹去。

蕭道鸾拉着沈恪在鬧市中疾行。

沈恪想着立刻就上歸一宗,卻被蕭道鸾拖回了客棧。

真的是拖,因為跟不上對方的步子,一路上跌跌撞撞,最後在被拉進門中時,還一頭磕在了門框上。

蕭道鸾反手關上門,把被他奪過的墨劍塞回沈恪手中,吩咐道:“你,練劍。”說完便在房中開始翻找,像是要拿上什麽東西再出門的樣子。

這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沈恪氣極反笑:“我不想練劍,也沒有心思練劍。蕭道鸾,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一輩子只要練劍就會滿足的。”

開心了便練劍,不開心也練劍。往日他覺得這樣專注于劍道的蕭道鸾,簡直讓人看得挪不開眼。現在才知道,這種專注或者說執着,竟然也會惹他厭煩。

他想要殺上歸一宗,痛痛快快地和林子由一起生或者一起死,絕對不是被人圈在客棧練他娘的什麽劍。

蕭道鸾聞言一愣,越歌險些從手中滑落。他反應極快,在劍柄離手不過幾寸的時候,便迅速握住。沈恪看到他的背影,也只覺得他微微彎了一下腰而已。

沈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便後悔了。他對蕭道鸾說這些做什麽呢?他能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麽,不滿些什麽,又壓抑了些什麽嗎?

蕭道鸾将越歌放在一旁,走到沈恪身旁,低頭問:“那你想做些什麽?”

“我想……”上歸一宗。沈恪沒有把自己的打算說出來。從林家老宅出來,他把墨劍給了對方,按說兩人這時應該一拍兩散再不聯系了,他不明白蕭道鸾還跟着他做什麽。但很明顯,如果他說自己現在就要去歸一宗,對方肯定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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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沒有等來答案,蕭道鸾耐心地出聲提醒。

沈恪心道,算了吧,和他置氣做什麽。等他出了這個門,自己也尋個機會上歸一宗,此後約莫就是生死永隔了,最後一面,何苦搞成這副模樣?

如此想着他便揉了把臉,把自己當做與對方初遇為美色所惑時一般,輕松道:“我想什麽,與你何幹?除非——”

沈恪笑了笑,似乎自己也覺得不可能,但調戲的話總是千篇一律沒什麽新意。

“除非你在乎我。”

喜歡兩個字是說不出口的,換成在乎,好像就沒那麽尴尬了。

蕭道鸾皺緊了眉頭。

沈恪心道,果然,幸好自己換了個詞……

“或許。”

沈恪一激動打翻了桌上的茶盞,冰涼的茶水濺了一地,幾滴灑在他的臉上,沿着額頭慢慢滑落。

“什麽意思?”他的聲音都在顫抖,更別說連茶盞都握不住的雙手了。按在方桌上,就連方桌的骨骼都發出吱嘎吱嘎不堪負重的呻.吟。

蕭道鸾像是回憶劍招一般,語調毫無起伏。

“沒有熱水,不喜。沒有煎包,不喜。一個人練劍……”他頓了一頓,似乎覺得一個人練劍雖說不那麽習慣,卻也不到不喜的程度,便跳過了,“你給我劍,喜。”

“要我陪你上林家,不喜。”

“你要殺人,不喜。”

“你說替我包紮,喜。”

“你看着很難過,不喜。”

“你……”

“別說了。”沈恪害怕再聽下去自己會忍不住哽咽,強笑道,“你從哪兒看出我難過的?”連他自己都只覺得,滿心雖然都是憤怒和悲涼,但前者遠遠蓋過了後者。

所以他連哭都哭不出。

蕭道鸾伸手碰了碰沈恪的眼角,柔聲道:“這裏。”

沈恪拍開他的手,害怕自己強忍了半天卻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篑。他就算要哭,也該是抱着林子由的屍體,嚎啕流涕。

蕭道鸾卻道:“你沒有自己想的那麽不好,別難過。”

根本不是因為這個而難過……雖然在對上林家的時候,他确實一度為自己的陰暗而感到郁結。

其實從一早他就感到害怕。害怕林子由真的是為了他去死。害怕他只能看着林子由去死。那會讓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十五歲前,面對不平之事感到無比憤怒,卻什麽也做不了,兩手空空。

沈恪輕聲道:“我沒有難過。你要是有事,便去做吧。記得替林子由的母親尋一處風水好些的墳。”

蕭道鸾不放心道:“那你?”

“我就呆在這裏。”沈恪轉了一圈,勉力笑道,“難道你還不放心,想要給我來一個畫地為牢麽?”

蕭道鸾看了看越歌,像是真的在思考要不要以劍氣作牢,将怎麽看都不太對勁的沈恪囚在其中。

沈恪本是無心之語,見他真的動了念頭,害怕自己被劍氣所阻上不了歸一宗,忙道:“用不着看那麽緊吧?難道你真的動了心,打算做個米鋪老板娘了?”

“米鋪……老板娘?”

沈恪道:“我父母在老家開了一間米鋪,雇了兩三個夥計,每月能賺四五十兩銀子。大哥對這個生意不感興趣,我若是回去,這間鋪子便是我的。我是板上釘釘的米鋪老板,你要不要來當個老板娘啊?”

他把話說的那麽直白,也是希望蕭道鸾不要再和他扯皮,趕緊走了了事。往日被撩撥得過了,蕭道鸾不是練劍就是走人,沈恪希望今日也是如此。

但蕭道鸾注定讓他失望了。

“嗯。”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蕭道鸾知道沈恪的眼神和當日的素心一模一樣,如果他不做些什麽,恐怕兩人的下場也會一般無二。

人活着也許是需要個盼頭的。

當日素心若是知道良人并未始亂終棄,也許便不會一意尋死。

就像沈恪若是……

蕭道鸾只是對人的心思不敏感,并不是完全看不出。沈恪肖想了他那麽久,若是他答應了對方,對方也就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了罷。

于是他解釋道:“修劍由心,身處何地都無妨。在山崖可修劍,在客棧可修劍,在米鋪也可修劍……”

沈恪狠狠地堵上了他的嘴。

茶壺茶盞乒鈴乓啷碎了一地。蕭道鸾的後腰被死死頂在了桌沿,腦袋更是直接磕在了硬邦邦的桌面上,只能睜眼看着沈恪的臉猛然湊近。

先前濺在沈恪臉上的茶水,順着下颌滴到了蕭道鸾的嘴角。他還沒伸手抹去,便察覺到那原本和他的唇縫緊密相貼的柔軟忽然離開。

舌尖掃過蕭道鸾的嘴角,将茶水輕輕掃去,卻沒有就此停下,沿着那讓人心醉的嫣紅,細細舔.吻。

壓上來時的來勢洶洶,好像只一瞬就變成了脈脈溫情。

然而蕭道鸾卻覺得這樣不夠。

在沈恪貼身上前的時候,他想的不過是,哦,這就是那些男男女女熱衷甚至沉迷的事。

但那輕柔的好像是一片羽毛拂過心尖的觸感,讓他明白,任何沉淪不過都是無法抗拒。

他無法抗拒沈恪的親吻,并且還想要更多。

這樣細細柔柔的吻,在他假寐的時候,就感受過太多太多了。蕭道鸾想,也許他們之間,該有些更激烈的、更讓人難以抑制的……

他将被沈恪扣住手腕的手掙了出來,将對方按得離自己更近。

不要有一絲縫隙才好。

學着對方伸出舌尖,卻不滿足于彼此試探般的碰觸。他想要的是一種糾纏,一種彼此緊緊相擁,絕對不會放手的堅決。就像是八百年前或是八百年後,他和他的劍。

他聽到粗重的呼吸,有沈恪的,也有自己的,唇齒交纏間不可避免發出的滋滋水聲,像是錯覺又像真的存在的細碎呻.吟……

比靈劍出鞘的聲音,更讓他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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