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斂骨[已修]
數月之前。關中。
棺材鋪的夥計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要不要開口勸阻那位一意孤行的年輕人。他們是城中最好的一家棺材鋪的夥計,見多了客人的種種怪癖,通常都只默聲聽從。畢竟付得起工錢的客人,非富即貴,萬一惹惱了他們可擔待不起。再說正月都沒過,他們原本害怕沾了晦氣,不願接這趟活兒。可這位客人付了雙倍的價錢,還許了他們一人一個敬香寺的平安符。這麽闊氣的客人,他們可不希望得罪了。
然而對方的舉動又實在是自讨苦吃……
這趟活兒是遷墳。尋墳的事客人已經另聘了風水先生,金絲楠木棺也準備妥當,他們要做的就是将原來的棺材取出,擡到選好的新墳,替死者斂骨。
從城北亂葬崗到這風水寶地,一路上他們對年輕人和死者的關系有了諸多猜測。待到看到玄武石碑上書的稱謂,更是确定這該是個混出頭面的私生子替自己早逝的母親遷墳。
諸如此般的事并不少見,他們就遇上過好幾次。那些公子哥有的是為了揚眉吐氣,在族人面前将欠了他們娘倆的風光大葬都讨回來,有的是為了後世福蔭,指望遷了處好墳後子子孫孫都能過得順遂,有的是真心孝順,功成名就後為生母料理後事……其中不是沒有人提出過要親自為生母斂骨,但最後還是讓夥計代了勞。
生前再和藹可親的慈母,死後也只是一具枯骨。若是年頭久一些的,腐肉都爛了個幹幹淨淨,孤零零一具白骨倒也不如何可怖。但若是下葬沒多少日子,那般模樣……真的能把個孝子活生生吓跑。
即便是他們,在最初入了這一行時,對着那些腐肉和蛆蟲,也極勉強才能下得去手。
“這位公子……”看到年輕客人雙手覆在了棺材蓋上,一名模樣憨厚些的夥計粗聲道,“還是我們來吧。”
金絲楠木館棺蓋打開,內裏布好了女子的殉葬品,首飾的成色都是上佳的,夥計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一旁的薄木館剛剛放下,棺蓋上的濕土被風吹了一路,正是半幹不幹。
他們幹慣了這活計,做起來自然會很快,從開館、斂骨到再下葬,用不了一個時辰。但若是客人執意要親自來,恐怕光是開館就要費上不少工夫。就算這棺材下葬的時候匆匆忙忙,只用了幾根粗釘敲死,沒有練過的巧勁兒一時間也起不出來。
年輕客人搖頭拒絕,雙手壓在棺蓋邊緣,輕輕一推。
棺蓋被推出數寸。
客人看似沒怎麽用力,整塊棺蓋被掀落在地,邊緣比他們用了工具起的還要齊整。
夥計們暗道古怪,那粗釘好似都不見了。
推開棺蓋後,年輕客人将一壇備好的淨水持在左手,右手探入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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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白骨。
提心吊膽,時刻準備着頂上客人去幹本分活兒的夥計,好歹放下了些心。看那白骨上沒什麽沾帶,想來死者去世多年,該化為塵土的早就化為塵土了。
年輕客人将淨水瓶傾側,洗淨白骨,用黃色絹布細細擦幹淨了,放入金絲楠木棺中。
他的動作很輕,很快,比起棺材鋪的夥計也不遑多讓。但他的神情無比嚴肅,讓人一望便知,他與死者絕不是錢貨兩清的關系。
金絲楠木棺中的人骨漸漸成型,有了全身的輪廓。
最後還剩下頭骨,年輕客人用雙手捧出。夥計機靈地上前,将淨水灑在頭骨之上。
年輕客人将頭骨捧在胸前,黑洞洞的兩個眼洞正對着自己。常人都該感到恐懼的場景,對方卻紋絲未動,等到頭骨上的塵土都被洗淨,複又擦幹,放入棺中。
棺中大大小小百餘塊骨頭被擺的極為端正,夥計悄悄看了一眼,就算是鋪子掌櫃親自動手,也不能做得更好。這客人是做什麽營生的,怎能記得那麽清楚?
夥計想到了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心中一顫,不由離那客人遠了幾步。沒想到時還不覺得,要是想到了再仔細去看,便覺得頗有道理。看那客人腰間直愣愣硬邦邦的物什,莫不是把飲過無數人血的利劍?
斂骨之後,封棺下葬。
夥計在封土之前壯起膽子問了一句:“您……不再看一眼?”要知道他們行當裏可沒有第二次斂骨的說法,這回下葬,便是徹徹底底地歸入黃土了。
“不必。”
活兒都做完後,夥計們收工走人。先前将客人認作汪洋大盜的那位,不小心撞上了對方沉靜如謎的眼神,讪笑道:“您也別太傷心了。有您這樣孝順的兒子,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該笑了呢。”
夥計說笑着走遠了。這話一方面是讨好,但也不無真情實意。世上說是孝子的人不少,能面不改色親自為生母斂骨的,他在棺材鋪做了那麽多年,也就遇上過這一個。再豐厚的陪葬品,再貴重的楠木棺,也比不上親人親手斂骨。
若是沒經過這一層,那下了葬又遷墳折騰的魂兒,在地下可就要被人欺了去咯。
“少主?”劍池在關中的另一顆暗子,在衆人散開後提醒了他的少主一句。墳遷完了,棺也葬好了,按照他們的計劃,少主也該動身離開關中了。其實在數日前他就得了消息,歸一宗糾集了一大批人馬,恐怕是要對他們下手。但是少主執意要先做完此事再離開,他也只能盡快安排。
蕭道鸾看着新立墓碑上“子林子由立”一行字,彎腰取了壺酒,灑在墳前。
他曾經用一碗酒送過林子由上山。
如今再用一碗酒送他的生母……上路。
“少主,車馬都備好了。”那暗子道,“就從這墳地向東邊的林子走,不過城門,免得遇上歸一宗門人。”
蕭道鸾将空了的酒碗擺在墳頭,回頭望向東南一隅,沉聲道:“過城門走。”
“可這……”城門處想必有歸一宗的門人盯着,他們的行跡難免暴露。
“他們想看,便讓他們看。”蕭道鸾說了句暗子沒有聽懂的話,向城門走去。
一炷香後,暗子明白了少主這句話是何用意,但已經來不及後悔了。
蕭道鸾攜墨劍出城,一劍破門。
重逾千斤的城門被一劍破開。
劍氣劃過城門直入城牆。
好事者在數日後爬上城頭,伸手欲探那城牆上的劍痕有幾許深,還被沒有消散的劍氣割破了手。
滿城皆驚。
人人都道,那響聲匿跡許久了的劍池少主重現江湖,境界較之以往,又上了一層樓。
……
“唉,那個消息你們聽說了嗎?”
“哪個消息?”
“歸一宗這麽大的門派,宗主說倒也就倒了……可真是應了一句話,世事難料。”
“怎麽不說應了一句詩,雛鳳清于老鳳聲呢。”
客棧一向是各類小道消息的集散地,盡管地處距關中月餘馬程的西南,這家不起眼的客棧大堂之中,也有些提劍挎刀的江湖人士在談論那個關中大門的巨變。
雖說明面上歸一宗的宗主之位還是由莫恒坐着,但是據不知哪個內門弟子或長老透露的消息,宗門真正的掌權人卻換成了大弟子莫列。
至于這其間的原因,就莫衷一是了。
有人說莫恒為高手重傷,急需閉關靜養,是以不得不讓得意弟子代掌宗門事務。有人說莫列狼子野心,謀劃許久終于成功篡權,将莫恒囚禁并以身代之。也有那聽着最荒誕不經,卻最為喜聞樂見的傳聞,師徒二人屬意于同一名絕色美姬,終于落得拔刀相向。
“要說那随着家中女眷上歸一宗祈願的王小姐,可真是生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否則怎的能引了莫恒莫列師徒兩人動心?”一個賊眉鼠眼的漢子煞有介事道,“前些時候我在關中,有幸遠遠望了一眼。都說關中王家擅養閨女,親眼見過後真是不得不信。要說那身段,比尋常婆娘要細上一截,怎麽說來着,盈盈不堪一握。要說那樣貌,啧啧……”
漢子說得起勁,旁人也聽得盡興。不管是歸一宗,還是關中王家,都是他們這些混跡底層的修士所不能接觸到的,只能在一些似真似假的故事中自行想象。
大多數人心知肚明這漢子說的未必是真,別的不說,就看漢子這歪瓜裂棗的窮酸樣,和他們一樣住的是最下等的客棧,哪裏有機會親眼見到那王家的閨女?不過是閑來無事,聽他那麽一說,取樂罷了。
沒想到有人不識趣地“嗤”了一聲。
那賊眉鼠眼的漢子敏感得很,一被嗤笑,就停了下來,細眼一轉,挑釁道:“怎麽,兄臺有何高見?”
他看向的正是連嘴角的譏諷都懶得掩藏的一名大漢。那大漢滿嘴絡腮胡,眉毛有旁人兩倍粗細,幸好面龐生得黑,不留意看也不覺得滿臉的毛發非常突兀。
總像黑乎乎一片就是了。
黑漢子道:“唇紅齒白,豐臀細腰,和怡樂院的女子有什麽區別?誇他家會養閨女,是說他家是世傳毛詩,開首便是後妃之德,有一段小家碧玉學不來的風度,哪裏是說那些。”
黑面漢子說出的話倒和他的外貌不太相像,沒有那麽多草莽氣,更像是個多讀了經書連樂子也不會尋的迂腐書生。
賊眉鼠眼的漢子半是沒聽懂,半是瞧他不起,道:“你怎知道得那麽清楚?那《尋芳譜》是你作的不成?”
《尋芳譜》是一江湖散客走遍大江南北嘔心瀝血之作,各地貌美女子都有收錄,附有頗為精到的評點。原稿并無甚多香豔內容,只是一衆書商見有利可得,便增刊了不少不可言說的內容。如今市面上流傳的《尋芳譜》已有原稿數倍之厚,翻印量也是一增再增。在座的諸多浪客或許不知道庚戌習劍錄,卻少有不知道這本被奉為浪蕩子必讀經書的。
黑面漢子朗聲笑道:“那蘭陵欣欣子算什麽東西,值得人拿他一本破書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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