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黑面
“誰?”沈恪急聲道。話音方落,便覺得自己這話問的有些傻氣,若是對方有意隐瞞,這麽問一聲,難道還想着對方會如實回答麽。
因着對方拉了他一把的同時,船頭劇震,沈恪在看清這人的面目前,心中已經生出了些敵意。
大概是個預先埋伏在船上的追殺者,見同伴被攔下,便決意孤身犯險,在他和蕭道鸾兩人中挑了個軟柿子捏。
一片黑暗之中,沈恪悄悄扣緊了右手的兩指。如果對方以為他看着修為低微,能任人欺淩,那就大錯特錯了……蕭道鸾不讓他動手,是害怕被旁人看見。這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小艙室,只有他和拉他進來的兩人,出手将對方解決,也就沒什麽能“看見”的旁人了。
屏息聽着細微動靜,确定了對方的位置之後,沈恪倏然轉身,并指作劍,直取對方心口。
他能感受到從窗縫中穿進來的江風在他的指尖萦繞,好似成了一片邊緣鋒利的落葉,看着慢慢悠悠從空中飄落,但若是葉尖正落在人體薄弱處一一比如頸側一一也足以致命。
而且無從察覺。
暗室之中陡然亮起一簇光。
豆大的光,将兩人的表情與動作都照了個分明。
沈恪的兩指正舉在半空,手肘還未完全伸直。
那人的黑臉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平日常被忽視的五官也一筆一畫都看得清楚。快要連成一道直線的濃眉,下垂的眼角,略塌的鼻子,因為含笑二顯得歪了半邊的下唇。
沈恪失聲道:“黑……”
那人将艙室壁上的油燈點亮,熄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拍開沈恪的手,道:“嘿什麽嘿。”
“黑黑。”沈恪擺脫了初見面的震驚,喊出了讓對方非常頭疼的名字,“怎麽是你。”
此人姓鄭名玄朗,因面黑似炭,熟識的人都稱他為鄭黑,像沈恪這樣更熟一些的,便愛省去了姓,直喚黑黑。
真要算起來,沈恪與他相識比林子由還要早。三人一起過過醉生夢死的日子,他和林子由還會拌兩句嘴,和鄭黑卻是真正的臭味相投,一句帶沖的話都沒說過。可惜後來這人不願跟着兩個沒志向的劍修瞎混,立志要自己尋遍大陸芳叢,趁着個月黑風高的天,卷了三人的細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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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舉的直接後果是,沈恪和林子由兩人連吭了半個月的饅頭。是以後來他的大作《尋芳譜》賣遍了大江南北,沈恪和林子由這種花叢老手,也不願翻開看上一頁。
鄭玄朗抹了把黑臉,文绉绉道:“有緣千裏來相會,在下與君一別數年……”
此人在變成個混子之前,據說也考過功名,有個秀才的名頭傍身。後來不知怎的,許是嫌棄小地方沒什麽漂亮姑娘,跑下了私塾和一私塾學生,和沈恪等人混到了一塊兒。
沈恪懶得搭理他。這人是絕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思打他的主意的,更不會是什麽追殺者。方才船頭那一震來得蹊跷,蕭道鸾又遲遲沒有露面,他還是出去看看為妥。
鄭玄朗拉住他,說話好歹少了些學究氣:“外面正打得歡,你此時出去,不妥,不妥。”
沈恪甩開他的胳膊。以前他的力氣不如黑臉漢子大,畢竟對方是身長八尺的壯漢,一聲腱子肉沒白長,但現在他用些巧勁,甩開對方的動作簡直不花力氣。
“我相好的在外頭,你說我要不要出去?”和鄭玄朗說話若是客氣了,對方便會百倍客氣回來,到時候兩人你一句君安我一句無恙,不知能唠叨上多久,還是單刀直入來得有效。
鄭玄朗一愣,随即寫書的毛病又犯了,從懷中摸出支墨有些幹了的毛筆,伸舌舔了舔潤濕,道:“你相好的樣貌如何?可有七品?若有七品,便值得我一畫……”
署名蘭陵欣欣子的《尋芳譜》中,依着靈劍的品階,将天下女子也分為了九品。自七品至九品為上品,也只有上品的女子才能在《尋芳譜》中占得兩三句評語。
因着這本書被奉為浪蕩子、江湖客的必讀之書,多少世家千金,宗門女徒,都盼着能忝列其中,可惜黑臉漢子性子極傲,眼光又極高,多年來愣是陸陸續續只出了三卷本。
他開口便給沈恪的所謂相好定了個七品,算是對老友的審美表示了肯定,奈何沈恪不領這個情。
鄭玄朗被沈恪推了個踉跄,依舊不急不躁的。他的性子天生比較慢,讀了些古書之後就更急不起來,哪怕自己出于滿腔好意拉了老友避禍還被嫌棄,他也沒惡言相向。
兩人相交多年也沒争吵過一次,多半還是黑黑的功勞。
小艙室沒有木門,只挂了到黑布簾子。沈恪之前就站在簾子外邊,被鄭玄朗一拉就拉了進來。如今要走出去,也只是一掀簾子的工夫。
鄭玄朗在他身後道:“聖人雲,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
沈恪不自覺擡手捂住了耳朵。
他還沒走出艙室,黑布簾子又被人拉開。來人沒說一句話,沈恪已從身形上分辨出那是蕭道鸾。
一聲血腥味讓沈恪登時就急了。他與蕭道鸾不過分開那麽會兒工夫,對方就又受了傷?
蕭道鸾握住沈恪的手,簡單道:“船上有埋伏,人被我殺了。”
沈恪将他拉到燭臺旁邊,用袖子擦去墨劍上還未幹的血跡。蕭道鸾靠在艙壁上歇息,閉上了雙眼,像是有些疲憊。沈恪挽了蕭道鸾一只手,給他借些力,自己默默擦完劍,把劍插回劍鞘之中。
鄭玄朗:“……”
行事講究個禮法的黑臉漢子上前招呼道:“此君我卻是沒見過的。”
沈恪道:“你還是沒見過的好。”
鄭玄朗不解道:“此君與你既是知交,那我自也可結識一番。”
蕭道鸾眼簾微動,像是要掀起看上一看。沈恪安撫般摸了摸他的手,轉頭對鄭玄朗道:“給你看看已經是客氣的了,還想結識?怎麽結識?像拐那些小姑娘一樣滾到床上談心麽。”
鄭玄朗此人雖則好美色,但出格之事是一樁也未曾做過的。別說和小姑娘牽扯不清的風流韻事,他畫了三卷《尋芳譜》,連一位被評為上品女子的手都沒拉過,堪稱克己守禮的楷模。但偏偏江湖衆人都愛将“蘭陵欣欣子”目為萬花叢中過的老手,沈恪也正是拿這一點嘲笑他。
鄭玄朗連連搖頭,正色道:“非也非也。此君既非女子,我又無斷袖之癖,如何能在床上談心?便是此君身為女子,此時扮了男裝,我等舉止輕佻,也是不妥……”
“他們或有後手。”蕭道鸾先前在船頭斬殺了兩名修士,靠在沈恪身上,還有些無力,但語氣卻是堅決的,“在船上安插了人手,下一處渡口也未見得安全。”
沈恪想了想道:“他們既然有辦法找到你,那我們換船也不是個辦法。不如搏上一搏,就乘着這艘船盡快回劍池。若是他們追上來了,打便是。”
“不行。”蕭道鸾将沈恪的安危看得更重,若是在船上等着那些人追來,雙方交手之際,難免暴露。
蕭道鸾壓在沈恪肩上的手,輕輕動了動。手肘曲起,上臂還搭在肩頭,手指卻已能碰到耳廓。
“他們用的追蹤秘法,我在蕭河的書上看過。”其實是劍池藏鋒閣的書,不過因他自小看的都是蕭河從中替他選出的書,所以蕭道鸾更習慣稱那為蕭河的書,“截留了我的一股劍氣,尋着同氣相應的路子追過來。只要切斷了這頭的劍氣,他們便再尋不到蹤跡。”
就像某種能感應彼此的子母蠱,不管攜帶蠱毒的雙方相距多遠,子蟲和母蟲都能尋到對方的位置。一人身上的劍氣同出一源,只要用些秘法,相互之間也能産生此類感應。
蕭道鸾看沈恪若有所思,便知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将話說得更明白一些:“将我身上的劍氣暫時封住……”
沈恪打斷他道:“不行。”劍氣哪裏是說封就封的,萬一蕭道鸾真的這麽做了,路上又出了些什麽意外,沈恪一時護不過來,他豈不是任人宰割?
蕭道鸾笑了笑,緩緩摸着沈恪的耳廓,道:“避不開他們,讓你出手,我不願。唯一能避開他們的法子,你又不願,這可如何是好。”
他說的苦惱,面上的笑意卻沒有減去半分,想是吃定了沈恪最終還是會依着他。
“不過封住小半個月,無損修為。”蕭道鸾淡淡道,“你若是擔心,這半個月,別離開我身邊就是了。”
沈恪想了想,讨價還價道:“那若是到了緊要關頭,我可顧不上那麽多,該動手就動手了。”眼看蕭道鸾是不會退讓的,大不了這些日子一步不離地跟着對方好了。就把自己想做是蕭道鸾衣裳上的腰帶,緊緊纏着,怎麽也不松開。
蕭道鸾似乎也退讓了一步,松口道:“也可。”心中想的卻是,若真到了那樣的關頭,任那沖破封穴于經脈有何殘損,他總不會讓沈恪一人對敵。
沈恪撥開蕭道鸾的手,揉了揉自己有些發紅的耳朵,沉聲道:“那我便封了你的劍氣。”
蕭道鸾柔聲道:“嗯。”
沈恪盯着積蓄劍氣的丹田,遲遲下不了手。那位置實在有些……
鄭玄朗:“恕我多問一句,你們……在被人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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