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書抄
南嶺。
劍池藏鋒閣之中,不辨春秋,毋論冬夏。
蕭河的一身衣裳,若是在嚴冬見着,沒什麽出奇,但在南方的暮春時節,就顯得過于臃腫。在街頭巷尾見到這樣打扮的人,不是疑心他有些癡傻,便是覺着這人莫不是重病在身,吹不得風。
蕭河自認為兩者都占齊全了,不過劍池中沒有閑雜人等,老仆們也不會拿他的傷疾說事。
“劍主,山外來人還是沒有走。”
蕭河坐在窗邊,目光落處,正是株在春.光下伸展腰身的楊柳。細嫩的枝葉像是被鍍了層金,亮閃閃的很是讨喜。回過頭看見老仆也換了身短衣,一擡手抱拳就露出手腕,看着就動作靈便。他自己有多年沒能做此打扮了。
“看西南那邊來信,似乎少主遇上了些麻煩。歸一宗牽的頭,一些早年被您教訓過的小人,幾個沒死心的也跟在後面蹦噠。”蕭河的眉眼之間,倦意倒有幾分,擔憂一絲也無,老仆頓了頓又加重語氣道,“連山宗像是也跟着挑事。那麽多年沒被教訓,膽子也肥了。”
西南邊的暗樁來信,已經是月餘前的事。老仆一接到來信便匆忙報與劍主,但劍主像是沒看出信上的緊急語氣,就連他提議派人前往接應,都被淡然回絕了。
老仆在一旁看了十多年,也沒有弄明白這對“父子”的相處方式。劍主偶然還會關心他們這些老夥計過得如何,對于少主蕭道鸾,則除了練劍之外便沒有他話。若是只将少主看作了劍池的繼承人,那年初收到關中來信時,劍主不加掩飾的關切真情,又難以解釋。
養在身邊十多年,就連他個仆從,多多少少都對少主有了些感情,聽聞少主有了心上人,給新人的見面禮都早早備好了。老仆不相信親自把少主從冰天雪地裏撿回來的劍主,會對養了那麽久的小孩兒一點感情都沒有。
蕭河屈指在書卷邊頁空白處點了點。藏鋒閣內不乏古籍善本,有些前朝版印的書卷,用的是北邊的松油墨,極易沾手,他平日翻看便會多加留意,以免損壞書頁。
手指輕點,沒發出多大聲響。老仆絮絮叨叨的聲音消失後,藏鋒閣中便靜了下來。
蕭河心道,老王頭今日話卻是格外的多。
這些仆從都跟了他不少年,年輕時或許也是個張揚蠻橫的刺頭,但整天整天在這沒什麽人煙的地方磨着,什麽脾氣也給磨光了。劍池中除了自己一時興起撿回來的兒子,二十年來沒再收過人,老臉對老臉,日漸沉悶也是自然的是。有時他有心想和他們多說幾句,可惜話一說多,就咳嗽不止,把幾個老仆吓得熬藥、運功、煉丹連軸轉,忙完都憔悴了不少。身體稍有好轉之後,蕭河也就只能在藏鋒閣翻翻書了。說是要沉心靜氣,動不得怒,最好能活活坐成一尊菩薩。
“你家的孫子,該會跑了吧?”靜養十多年,蕭河的一舉一動都帶上了點缥缈的仙氣。如果落在外人眼裏,這持卷沉思的模樣,該和神仙差不多了罷。可惜問的話,卻讓這尊菩薩沾滿了人間煙火氣。
被衆人随意叫作老王頭的仆從一愣:“還不到一歲大的小娃娃,哪裏會跑,能走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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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頭說起家裏新添的寶貝孫子,話頭有些收不住:“上回我家婆娘拿了個撥浪鼓逗他,小娃娃走了沒兩步,一頭磕在了門框上,腫了好大一個包,摔在地上只會大哭……”
蕭河似乎對他說的家長裏短也分外感興趣,問道:“拿撥浪鼓逗他?小孩兒都愛玩這個?”
老王頭也不知道小孩兒是不是都愛玩,反正自家孫子是愛的。鼓錘咚咚咚敲個不停的時候,小娃娃就直樂呵,口水能流一大揦子。
蕭河又道:“他就不愛。”
“誰?”老王頭一時沒反應過來。
蕭河敲打書頁的手指一頓,目光像是落在了很遠的地方,神情說不上是懷念還是落寞:“周歲抓阄,他就拿了把劍。”
老王頭想起來了,劍主說的大概是少主。十多年前,他還沒現在那麽老,劍池中也都群正當壯年的大老爺們。劍主出門一趟,把兩大劍修宗門都挑了一遍不說,還一人獨戰九名魔修,闖出了好大名頭。一群壯漢都覺得面上有光,備了好大一桌酒席準備好生慶祝一番,沒想到劍主孤身出劍池,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抱回來個小娃娃。
丁點兒大的娃娃,不吵也不鬧,安安靜靜縮在蕭河的懷裏——後頭他回家學着劍主的樣子抱自家娃娃,被婆娘一頓痛罵,才曉得那樣抱着,小孩十有□□都要哭鬧的,剩下一兩成,只怕已經憋氣憋得哭不出鬧不動了一一眼珠子偶爾在衆人腰側轉一轉,也不知在看些什麽。
劍主說他打算養大這個小娃娃,一衆糙漢直呼“好”,至于一群糙老爺們要怎麽養孩子,就不堪回首了。
等到少主蕭道鸾長到差不多周歲的時候,幾個家中有了孩子的仆從湊在一塊兒商量,覺得周歲宴不辦了,抓阄總要抓上一抓。當下拿了些銀兩,下山買了一堆用不着的小玩意兒,都堆在了娃娃面前。在藏鋒閣觀書的蕭河也被叫上觀禮。
衆目睽睽之下,少主邁着小短腿,走到蕭河身邊,抱住了他挂在腰側的長劍。
衆人紛紛樂道:“少主看來也是個習劍的大材,劍池可算是後繼有人了~”
蕭河把蕭道鸾抓在劍鞘上的手掰開。劍氣偏寒,小娃娃的手已經被凍得有些發青了。
“兵者兇器,過幾年你才能碰。”
……
老王頭想起了抓阄的事,也沒忘記那時候劍主冷冷淡淡的反應。按說抱養了個天賦上佳,心屬劍道的小孩兒,劍主該滿意了才是,但當時他就覺得一一“三歲看小,六歲看老。少主那麽小的時候,就能看出修劍的天分了,往後成就定然不低。”老王頭道,“劍主也可以早些卸下重擔,安心養病了。”
蕭河搖了搖頭,不知是在說蕭道鸾将來的成就未必如何高,還是在說他不會放心将劍池的擔子交出去。
覆手将書合上。
老王頭這才發現,這卷書竟然是《初學篇》。他被劍主收進劍池之前,是個鄉野村夫,不算大字不識一個,但學過的也就那麽幾卷書,其中就有開蒙的《初學篇》。劍主在藏鋒閣觀書數十年,怎麽會沒看過這卷書?如果他沒有記錯,這卷書劍主已經一連看了小半個月。
“他既是我劍池的人,就沒有讓外人欺負的道理。”蕭河看着藍底竹紙上宛如幼兒初提筆時寫就的書名。三歲看小,六歲看小?劍池劍主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那這手全然看不出風骨,只一味笨拙生澀的行筆,能看出些什麽來?
老王頭聽得此語,心道,劍主果然還是擔心少主安危的,之前不說,許是面皮薄。畢竟頭一回要給孩子撐腰,心中有些猶豫也是尋常。
看劍主站起,他忙貼身跟上,只待對方一聲吩咐,就喊上幾個心急如焚的老夥計,奔赴西南。
二人還沒離開窗邊,藏鋒閣外便響起高呼。
“報一一”
“少主回來了一一”
老王頭猛地從閣上窗中撲出,在空中漂亮轉身,幾個起落趕到了高呼的夥計身前。
“怎麽回事?”
未經劍主允許,仆從不得進入藏鋒閣。那夥計只能站在閣外,有意放大了嗓門,像是在嚷嚷道:“山外那些人和人打起來了,我放心不下,便去看了看。來的是少主!”
老王頭喜道:“人呢?”
“還在打着!你又不是不知道,連山宗那些老烏龜的陣法有多能磨。”
“我看你老李頭是骨頭養散了,這才幾個人就怕上了,就這麽讓少主自己打着?”
老李頭往藏鋒閣上瞥了一眼,心道自從西南那邊來了信,閣裏哪個夥計不在盼着少主回來,你老王頭還真以為我是路過看看,我那是每日都悄悄往外探查,這才能早早發現了少主的行蹤。
“就你老王頭會打,那怎麽還在這兒呆着,不去幫少主的忙?”
“呸。”
“走不走?”
“走就走!”
……
蕭河聽得外邊動靜小了,才拿着書卷走到藏鋒閣最深處。一排上好的紫檀木櫃,黑布重重垂下,一望便知擺放了閣內最貴重的書卷。閣中觀書之人對這些書卷極為愛惜,常常擦拭,書脊上沒有落灰。翻看時也慎之又慎,是以本本如新。
若是外間修士闖進藏鋒閣,取了紫檀櫃上的書,只怕是要失望了。這一櫃書,既非衆人肖想的孤本秘籍,更不是虛無缥缈的藏寶圖。
蕭河将《初學篇》放回最上一層。
書櫃共七層,放的全是一色藍底竹紙包面的手抄本。從幼童習字之書到高深艱澀的劍術心得。約莫能看出個順序來,從上至下,越來越難讀,到最下一層最外側的那本,已是號稱“句讀無誤便可稱宗師”的《颉典》。
這一櫃書雜得很,非要說有什麽共通點,那就是它們的扉頁,都題了同樣的一行字。
劍池蕭道鸾手自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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