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孤道

飛升?

蕭道鸾想起了前世渡劫時滾滾而來的雷霆,幾可毀天滅地般的威壓。握緊手中墨劍,他掩去眼中的一絲驚疑惶恐。

“若是飛升如此輕易,也不需修行了。”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也許确實存在能夠助人飛升的捷徑,但絕不會是像那古本殘卷中所寫的,服下九轉丹,以庚戌習劍錄之法禦劍。

“我亦疑心此卷為前人僞作,他卻深信不疑。”蕭河雖然不清楚墨劍的來歷,卻出于審慎的性子,對一切取巧的法子都頗為警惕。他也曾将類似的話說與那人聽,可惜對方認準了一個理,就再聽不進旁人的勸,“當年他叛出劍池,便曾試圖闖觀瀾亭,被我攔下。”

蕭道鸾将殘卷上所寫的飛升之法,全然視作無稽之談,只覺得此人一意孤行,有些可笑。與其相信那真僞不辨的古卷,語義難測的巧徑,不如沉心苦修,也許還能早日有所突破。

蕭河卻道:“我曾追他千裏,關外一戰,廢了他全身經脈。他此生想要在劍道上再有所為,尋常修行之法皆是無用。他即便不信那殘卷上的法子,也得信了。”

蕭河獨戰九名魔修的傳聞修士皆知,其間緣由,卻是從那人牽扯而出。九名魔修俱命喪他的劍下,引他與魔修狹路相逢的人,卻趁他傷重遁走。那一戰之後,蕭河名動天下,也因為重傷難愈,再沒有出劍池一步,那人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他若親至,我必和他做個了斷。”蕭河心道,這具殼子也撐不了多少時日,傷重不下于他的那人,想來境況與他也相差無幾。他們兩人算來相識了幾十年,恩恩怨怨計較不清,同歸于盡也正合适。

“我知你無意劍主之位,這些年劍池也沒收過人。跟着我的那些老仆,過些日子都可遣散了。閣中積下的銀兩財貨,能分的便分了,分不了的随你處置。至于你想去哪兒……”蕭河一笑,略去眼角的皺痕,難得狡黠,“都随你罷。”

“……”

“我在閣中再翻幾卷書。”蕭河将蕭道鸾遞給他的熱茶放在一邊,起身準備結束這場對話。該告與蕭道鸾知曉的,他都說了,接下去就等着與那人的最後一戰。

蕭道鸾沒有走,也沒有如蕭河一般取書翻檢。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那有些瘦弱佝偻的身影,想前世自己若是沒有渡劫身隕,再過二三十年,是不是也落得這樣寂寞孤清的光景。

蕭河翻了小半本書,然而看進了些什麽,除了他自己就再也無人知曉。他擡頭問道:“還有何事?”

“若是一人能不納天地靈氣于體內,直接調用一一會如何?”

蕭河低下頭,淡淡道:“會死。”

“若是那人沒死呢?”

“你親眼見了……還是那人是你?”蕭河将暗樁來信回憶了一遍,确認這異狀該不是發生在蕭道鸾身上,心下稍寬。

“有區別?”蕭道鸾留意到蕭河的答話中頗有值得深思之處,問道。

蕭河答得雲淡風輕:“修行之法,本就無有窮盡之數。但既然是另辟蹊徑,總少不了些走了冤枉路的人會來叨擾。若那人不是你,無論是死是活,是成為宗師還是死于中途,都與我劍池無關。若那人是你,趁我還有餘力的時候,總要替你把煩人的蠅子揮去。”

蕭道鸾皺眉道:“若招惹來的人修為極高……”

蕭河将視線從書頁上移開,定定地望着蕭道鸾。他和這個“兒子”的感情絕不算深厚,但有些話卻正好對他說。

除了這同樣以蕭為姓,同樣在劍池習劍的後輩之外,他觀書數十載的感悟,再無人可與言。

“天道無常,人世有為。那人既是開了新路,便要不回頭地走下去。若有石頭攔在路上,搬開就是。搬不動的,劈開就是。”

“你自小便無瞻前顧後的脾性,怎的出門一趟,變得如此軟弱?”

“若是連自己修行之道都不敢堅信,反要顧慮旁人所想所為,還修什麽劍?”

蕭河從不是個會冷着臉教訓人的人,但此刻豎眉抿嘴的樣子,倒很像個嚴厲的父親。

嚴格算來,蕭道鸾比蕭河還要年長八百歲,這也是他始終無法将對方視作父輩的原因。此時被個“後輩”劍修教訓該如何堅守劍道,蕭道鸾禁不住有些微惱。

他怎會不堅信自己修行的劍道?若非涉事之人是……

蕭道鸾忽然驚覺,若是他忽有所得,必然不畏旁人目光,就像八百年初開劍修一道之時,與其時勢大的法修、符修大能都曾交過手。輸過,也受過傷,幾乎失了半條命,他何曾裹足不前?

只因為如今這人換作了沈恪,他便擔憂對方會被世間修士所不容,為小人所利用,受上一點半點傷……

如果在沈恪的事上,他都如此猶豫不決,以至于像蕭河所言的軟弱,那他的劍道,還能如以往一般一往無前嗎。

修劍便是修心,若他永遠将沈恪視作心尖的弱點,他的劍也永遠不可能無堅不摧,無城不拔。

蕭河呵斥了一番後,氣息不順,端起涼了的茶喝上一口,道:“我知你說的那人是誰,也知你将他看得極重……”

暗樁來信中已可察覺,親自見了,果然應驗。能讓蕭道鸾特意在他面前多問一句的,除了沈恪,應該沒有其他人了。

“你若是擔心他為旁人所傷,”蕭河目光犀利如劍,驟然迸發的光彩讓人絕不至于相信這是個垂死之人,只會想起二十年前正當氣盛,對上魔修也毫無畏懼的年輕劍修,“便好自修習,讓你的劍更快,更利。”

“直到世間再無可傷你之人。”

“直到你想護着誰便能護着誰。”

“咳咳。”

……

想護着誰便護着誰嗎?

蕭道鸾離開藏鋒閣時,猶自神思不屬。蕭河咳得十分厲害,他不得不喚了老仆過來照看。蕭河揮手讓他離去,他便沒有再留下。

他也需要靜下來想想。

他面對沈恪的時候,是不是受了八百年前的影響,依舊将對方視作了無所不能的師傅,而把自己擺在了受到庇護的位置?他對沈恪身上發生的事,采取了堪稱消極的态度,是不是在暗中期待着對方能夠一日想起前世,自行妥善處理?

他和沈恪的關系,猶自亂成一團。他以為明白無誤的劍道也像是出了差錯。

他前世是為了擺脫卑瑣低微,為了追上對方的腳步,才緊緊抓住了手中的劍。

八百年後呢?

他的劍道還一如往昔嗎?

“你總算回來了,叫我好等。”

不知不覺間,蕭道鸾走到了被臨時清出用作客舍的屋子前。倚在門邊望穿秋水的沈恪見到他的身影,四望一周确認沒有旁人,便松下了挺直的腰背。

“關上門,替我疏通下氣血。”

沈恪将蕭道鸾拉進屋中,掩上房門,自己趴在了軟榻上,招呼道:“那兩位老伯好生熱情,送了吃的喝的不說,還坐着陪我聊了小半天。我又不能懶攤攤地倚在榻上,強忍了好久。”

蕭道鸾心中尚且亂着,卻依言坐到了沈恪身邊,解開他的外袍:“想躺就躺着,他們不會見怪。”

沈恪笑道:“話雖如此,我初次上門,總得客氣些吧?怎麽樣?蕭……劍主有沒有說些什麽?”直喚蕭河不太合适,叫岳丈更是不可能,劍主不失為一個中規中矩的稱呼。

“沒說什麽。”

“你……對他說了我們的事?”沈恪回頭認真問道。

“沒有。”

“……”

“他早知曉了。”蕭道鸾在沈恪的腰側重重一按,随後将人抱起轉了個身。他為沈恪疏通氣血多次,早就記得每一處該用多大的力道,什麽時候該換個位置。

沈恪習慣了他恰到好處的力道,随手撩了撩蕭道鸾垂落的發絲,道:“我道那兩個老伯怎麽拐着彎兒要我的生辰八字。一個說是近來有妖物作祟,得拿了客人的八字去測測是不是犯了歲星。一個說是自家孫子快要周歲了,想找個八字相合的長輩認義父,保一生平安順遂。原來是蕭劍主早就漏了口風。他們知曉我是劍池的少夫人,這才……”

沈恪及時住了口,但說出去的話已經收不回了。

蕭道鸾笑道:“少夫人,嗯?”

沈恪只恨那鄭黑黑塞給他許多可看不可說的話本,無事時看多了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閑話,脫口而出悔之莫及。

“雖說你我這樣……”沈恪哽着口氣擺了個一上一下的手勢,“但既然是我先說了要娶你,那自然依我。你就等着八擡大轎過我沈家的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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