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戰一

圍在小秋山上的那些歸一、連山宗門人會不會為了同劍池必有的一戰而緊張,沈恪無從得知,但他身處劍池之中,每日見着衆人來來往往,神色尋常,似乎全沒将這件事放在心上。

蕭河除了在蕭道鸾回到劍池那一日露了面之外,再沒有在二人面前出現。和老王頭閑聊的時候聽他說,劍主平日都在藏鋒閣觀書,不見外人。幾年前歸一宗宗主虛真拜訪,蕭河都以身體不适為由婉拒,沈恪當初能見上他一面,還是托了蕭道鸾的福。

“劍主雖然嘴上不說,但還是想着要為少主掌掌眼的嘛。”老王頭叼了根油爪子,邊咂巴嘴邊道。

老王頭在被劍池老一輩的劍主領上山前,祖祖輩輩都是小秋山下的耕農。他上山的時候都有二十好幾了,為人老實本分,平日裏耕田,農閑時上山砍柴進城賣些小錢,怎麽看都和他的祖輩沒什麽兩樣。

老王頭有兒有孫,在劍池中找不着小輩唠叨,便和沈恪混到了一處。沈恪也樂得同他天南海北地胡扯。

老王頭将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孫,對他的人生大事格外上心,不時就要見縫插針提上幾句。他問的明明是劍池衆人打算如何應對圍山的修士,老王頭還是能将話頭引到蕭河對兒媳婦的看法上。

沈恪笑問道:“那蕭劍主掌過眼後……覺得如何?”

蕭道鸾雖然同他說無需多慮,但他對蕭河的态度還是非常在意。如果換做是他帶了蕭道鸾回家,那定然是要百般叮囑讨好,務必讓父母兄長都對蕭道鸾留下個好印象。

老王頭大搖其頭,嘆道:“劍主怎麽想的,我是不知。但就我老王頭看來,沈小子你啊……配少主還是差了點。”

“怎麽說?”

“想當年跟着劍主闖天下的時候,多少厲害的女子劍修,都眼巴巴望着能,嘿嘿,和劍主春風一度。”老王頭每當提起壯年時跟着蕭河的峥嵘歲月稠,都紅光滿面興致盎然,“少主雖然沒闖出劍主當年那般大的名頭,但怎麽也不能差太多吧。”

沈恪看他胡子都快吹起來了的嘚瑟模樣,抓起桌上散落的瓜子往他手裏塞了一把:“你倒是說說,那些女子劍修有多厲害?我又怎得比不上?”

老王頭大笑道:“除了不害燥之外,你真是沒一點能比得上。”

沈恪撇了撇嘴,不在乎道:“那你該好好問問你家少主,怎麽看上了我個沒臉沒皮的混子。”

“我可沒嫌棄過你小子。”老王頭道,“就是覺得怪可惜的。好好的一個小夥子,有點修為底子,模樣也過得去,在嶺南娶個媳婦生個大胖小子,容易得很。”

沈恪摸着下巴,像是在認真思考着這話的可行性。

“少主!”老王頭把半把沒磕完的瓜子往桌上一灑,站起身來。他能翹着腳和沈恪說些閑話,卻沒法在蕭道鸾面前談笑自若。

蕭道鸾方練完劍,額上還有些細密的汗。他進屋後對着老王頭一颔首,将腰側墨劍解下,坐在了沈恪身旁。

沈恪将桌上散落的瓜子拂開,替他倒了杯暖茶。

蕭道鸾沒有離開劍池外出歷練的時候,每日練劍的時辰占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便是在藏鋒閣翻檢蕭河替他挑出的古書。在老王頭這樣的劍池老仆眼中,蕭道鸾清晨練上一兩個時辰的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沈恪沏了茶後,有些憂慮,拿了塊軟帕想要替他擦擦,覺得太過女氣又收回了手,直接将帕子遞到了蕭道鸾手中。

蕭道鸾握着那方淡青色繡竹紋的軟帕,眉頭緊皺,像是為什麽所困,苦苦思索。

他在劍道修行上從沒遇到過瓶頸,就算迫不得已跌境,也能很快重回巅峰。沒想到第一次有所滞礙,就得直面劍道修行的本真如此不能有一絲回避讨巧的問題,而且還是在即将迎戰的關鍵時刻。蕭道鸾不容許自己表現得像蕭河所言的那麽軟弱,只能用最簡單,往往也最有效的方式去破解困境。

練劍。

可是即便如今能一劍斬斷滿山青竹,遠勝一年前剛入化神,蕭道鸾還是覺得不夠。

“再不擦都幹了。”沈恪嘆了口氣,握住蕭道鸾的手,将那方軟帕奪了過來。什麽女氣不女氣的,他犯不着為了這些日子被衆人當成小媳婦對待,就和蕭道鸾怄氣。他剛碰上蕭道鸾的那會兒,每天給人端茶送水暖床鋪被,一樣不落,沒道理和人在一起之後,反而畏首畏尾,端起個架子了。

“練劍出了什麽問題?”沈恪故意放輕了語氣,在替蕭道鸾擦幹細汗後問了一聲。蕭道鸾每日都要練劍不錯,但少有在練完劍之後會眉頭緊鎖,滿目沉重。

練劍對他而言該是件快活的事。就像他對于自己一樣。

和蕭道鸾在一起,絕不會是沉重的。

除非是出了什麽事。

蕭道鸾按住沈恪閑扣在桌上的手,道:“你不要娶妻。”

沈恪一愣,聽得蕭道鸾又緩緩說道:“也不要生子。”

和沈恪說出娶妻生子的老王頭,對上蕭道鸾明顯帶着寒意的眼神,有些讪讪。他也挺喜歡這個後生的,說這些話純粹是出于好心,沒想到被少主聽到了。

沈恪回過神來,對老王頭笑了笑,才拍開蕭道鸾的手,半是玩笑,半是替尴尬的老仆解圍,道:“難道我娶妻生子,你便練不了劍了?”

蕭道鸾搖了搖頭。

沈恪道:“欲速則不達,你也不必急着破境。王伯先前還同我說起蕭劍主當年的風采,就算虛真和莫恒都來了,劍池也全然不懼。是吧,王伯?”

老王頭信心滿滿道:“正好讓他們見識見識劍池的厲害。”

蕭道鸾對老仆道:“我想和他單獨呆着。”

這個“他”指的不能是年老色衰皺紋縱橫的老王頭。沈恪笑着把老仆送到門口,合上房門,正色道:“到底怎麽了?記得我同你說過,有什麽事,都別瞞着我。”

沈恪頓了頓,怕這話說的太重,補了一句:“我連哪兒怕癢都告訴你了,你還有什麽不能對我說的?你我這等關系,嗯?”

沈恪走到桌邊,還沒坐下,被蕭道鸾伸手拉了一把,直接跌坐在了他身上。

蕭道鸾抱着沈恪,低聲道:“別說話。”

他需要好好靜一靜。就這麽抱着沈恪,兩人誰都不必言語,好像心中的徘徊和惶惑就能慢慢消融。

練劍于他,近乎本能。

當他開始懷疑這點,仿佛是一座精心構造的木樓被抽去了最中心的承軸,只要一點外力相加,就會轟然崩塌。

他需要給這座危樓添一些大梁,讓他能暫時緩上一口氣。

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的人生中,除了劍,什麽都沒有。

沒有親人,蕭河充其量只能算個不陌生的長輩。沒有好友,劍池中沒有他的同輩,出門游歷時也沒有遇上值得相交的人。

只有沈恪。

蕭道鸾這麽趴在自己肩頭,像是借力支撐的樣子,讓沈恪想起了深林裏靠在樹樁上舔着傷口的野獸。看起來有兩個人那麽高,随時都能置人于死地的巨獸,其實連站起來行走的力氣都沒有。如果不是還有個樹樁可以依持,就會倒地不起。

沈恪這麽想着,伸手在蕭道鸾的背上輕輕撫着。

蕭道鸾也曾這麽抱着他,像是哄孩子一樣拍打着他的後背。他雖然覺得有些羞赧,嘴上要嘟哝幾句,卻是異樣的安心。

他離家得早,十年來面對風風雨雨時都無人能夠撫慰。蕭道鸾修為比他高上不少,在這點上和他是相似的。

沈恪的心中無限柔軟,附在蕭道鸾耳邊輕笑道:“同你說個好玩兒的事。王伯說蕭劍主年輕的時候,引了無數厲害劍修追随,說你也該是個招蜂引蝶的,還說我比不上那些女子劍修厲害。”

蕭道鸾擱在他肩上的腦袋動了一動,想來是搖頭表示不認可。

沈恪笑道:“這回那些人找上門來,我正好也在未來公公面前露一露臉。好叫你的這些老夥計知曉,那些女子劍修,一個也比不上我。”

“好。”這些天,劍道他沒有想通,但在沈恪的事上,被蕭河一語點醒。

他不能因為害怕旁人觊觎,就将沈恪緊緊攥在手中。沈恪有自己的光彩,就該順着他的意思讓所有人都看到。

沈恪滿意地碰了一下他的額頭:“現在感覺好點了沒?能和我說了麽?”

蕭道鸾望着沈恪平靜中含着笑意的雙眼,不由開口道:“其實我們八……”

“少主!歸一宗的莫列叫陣,要你一一”老王頭去而複返,急匆匆撞開了房門。

看到房中兩人暧昧抱着的姿勢,老王頭僵硬地扭開頭:“要你和他再打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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