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終章

小秋山頂,人人色變。

就連為此追逐了十多年的那人,也沒料到古卷上所載的異象竟真的是場雷劫。服丹、念法、持劍之人,平地飛升。原來所謂平地飛升,也依舊避不過渡劫這一環。

只略微觀望局勢,便能明白為何劫雷尤以連山宗那棄徒、蕭道鸾及他三人所立之間,最為來勢洶洶。三物同傍于一人之身,是否也會歷此一劫,已無從得證。他只知自己的修為連三歲孩童都不如,此刻能依仗的不過先前服下的九轉丹。

指蓋大小的丹丸,真能抵擋着毀天滅地之威麽。山脊發抖,山石滾落,撞斷無數枝幹。尚能奔走的野獸都拼命藏身于洞穴之中,枝丫間的鳥巢在驟風中搖搖欲墜。

飛沙走石,稍遠處的人影都看不甚清了。

那人站立不穩,在狂風中無處倚靠,将将要摔倒之際,蕭河伸手拉住了他。

“這麽多年我總不如你……”那人握緊了蕭河的手,将他也拽倒在地,兩人在風沙之中滾作一堆,全沒了劍池劍主和魔修大擘的風範,“但在誰先死這件事上,你我能戰個平手了。”

黑白兩件狐裘都沾了土,在天地昏暗不明的時分,再也看不出差異來。

“我從不覺得,你不如我。”

……

“這下可好,打也不用打了。”掌櫃的拍手大笑,“這山上能有幾個好人,不如全劈了個幹淨。”

蒼梧将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腿上,讓對方躺着以免壓到傷口,無力再阻止那不顧傷口崩裂的動作,無奈道:“你那小夥計沈恪,還有劍池的這些人,都不算壞。你不該單為了虛真,就指望所有人都葬身雷劫。”

“你有空教訓我,不如麻溜地跑遠些。沒準跑開了,那劫雷便落不到你頭上,堂堂連山宗首徒也不用窩囊地死在這裏。”

“我跑不動了。”傷在胸口,而兩腿尚且完好的蒼梧,面不改色道,“你就陪我死在這兒吧。”

掌櫃的費力地轉了個身,拉住蒼梧垂落的袖子,道:“那你可占大便宜了。”

蒼梧将外袍蓋在掌櫃的腿上,蓋住一片血污。這麽簡單的動作,就讓他咳得弓起了身。“你那麽精明,我為了占這個便宜,可是足足虧上了十二年。”

……

“你怕嗎?”

“我只想吻你。”

……

雷劫持續了将盡一日,濃雲散去之時,已是深夜。

對于這場百年來的第一場雷劫,江湖上衆說紛纭。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無人在雷劫中飛升。正相反,當時在小秋山頂上的人,除了極少數修為高深的大能,都命喪于此。

傳聞中帶着詭秘色彩的寥寥數語,在當事人看來,卻是無盡凄涼景象。連山宗與歸一宗門人幾乎傷亡殆盡。試圖以一己之力對抗雷劫的莫列,在第一道劫雷落下前便遠遁的虛真,都沒能逃脫。

劍池的老夥計們因為遠離戰場,避過一劫。當他們在劫雷停歇後匆匆趕到,還能站立在只有兩人而已。

緊握了許久的雙手僵硬發麻,但沒有誰願意松開。

蕭道鸾嘆了口氣,道:“看看……還有誰活着。”

橫在地上的人大多已斷了氣,或是被劫雷擊中,或是被震碎了心脈。老夥計們試探着衆人的鼻息,臉上的神情愈發沉重。

任何生命的消逝,都值得一聲唏噓。

即便在看到虛真的屍身時,蕭道鸾也沒有感到一絲快慰。

沈恪道:“都葬了吧。”

“嗯。”

“咦?這人沒死!”遠處夥計狂喜道,看樣子是沒想到還有人活了下來。

沈恪和蕭道鸾四目相對,看了彼此一眼,無聲問道:“誰?”

從雷劫中活下來的,還有四人。

掌櫃的和蒼梧被發現時都已奄奄一息,卻是因為身上的傷勢沒有及時得到處理。劍池老夥計們飛快地将人擡回藏鋒閣,翻出閣中秘藏的靈藥,凡是藥性不相克的,都一股腦給兩人服下。劍主也沒死,這讓他們都開心壞了,巴不得多救人積陰德,好償報天道放過蕭河的善果。

最後一人,卻是最沒有理由活下來的。若不是他盜了連山宗歸一宗至寶,攪出無數風雨,也不會引來這場血劫。老夥計們将這人囚在了藏鋒閣內,等待蕭河醒來再行發配。

經此一役,連山、歸一宗受到重創,漸露頹勢。三大宗門中唯一少受波及的劍池,也因劍主重傷而日漸銷聲匿跡。江湖上從不缺有野心的人,新的宗門很快乘隙崛起,速度之快讓人咋舌……

而成了禁地的小秋山頂,卻不如衆人所想的一般惡鬼夜哭,鳥獸無蹤。

大紅燈籠高高挂起,平日只穿粗布褂子的老夥計也換上了喜慶的紅綢。劍池二十年來頭一回辦喜事,除了不宴請外人,其餘每樣都力求盡善盡美。鳳冠霞帔紅蓋頭,連向新人讨要花生蓮子的喜童,都由老王頭抱着他家只會哇哇大哭的孫子充任了。

将新人送入洞房後,一群老不羞還想鬧上一鬧,被毫不留情的劍氣逼了出去。

蕭道鸾将哄鬧聲關在門外,遲遲沒有轉身走向雕花大床。

坐在床沿等得無趣,沈恪一把扯下了蓋頭,挑在手中轉着,笑道:“怎的不過來?”

蕭道鸾:“蒼梧他們養好傷便走了。”

“他們也趕着親熱,在這兒呆着還得避人耳目,多不自在。你能留得住才怪。”

“蕭河将那人壓在觀瀾亭下,自己也進了水牢看守。不過他托人送了……彩禮。”

“在我手上戴着呢。”沈恪揚了揚手腕上的玉镯,“你到底想說什麽?別告訴我你反悔了。堂都拜了,你若是抛棄槽糠之妻,我非得告到皇城腳下去不可。”

蕭道鸾動作僵硬地走到桌邊,倒了杯合衾酒,也不看到底滿了幾分,仰頭就喝到見底。

沈恪看他連着喝了兩三杯,也沒停下的意思,按捺不住從床沿上站起。把手中攥着的大紅蓋頭一拉一擰,繞成了條粗繩,系在蕭道鸾的脖頸,迫着他一步一步跟随自己走到床邊。

名正言順的事兒,他有什麽好矯情的。

兩人今日的衣裳極為好解,沈恪一手拉着喜帕,單憑一手就将蕭道鸾的外袍褪下。再往裏,就能摸到密實的胸膛,沈恪回想着那舍不得撒開手的觸感,就忍不住拽着喜帕讓兩人貼得更近一些。

蕭道鸾雙手撐在沈恪身邊,似乎在抗拒着同他親密無間。

沈恪挑眉道:“你的劍好了,難道人又不好了?”

滿目喜紅和身下人生動的眉眼無一不在刺激着蕭道鸾。他知道今日之後自己就算真真正正擁有了沈恪,可是……

“我很好。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想着這一天,想了很久了。”

沈恪失笑道:“難道我不是嗎?”

也許是喝了點酒,蕭道鸾說話時字字停頓,十分辛苦,“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沈恪逗着他,趁他分神的時候又解開了件裏衣。

“你想了……不過一年。”蕭道鸾認真數道,“我想了……八百三十九年。”

“我也想了八百多年。”沈恪板着臉道,“為了和你在一起,我連做個山精鬼魅成仙的機會都不要了,你還不滿意?”

“你騙我。”

“沒騙你。”

“你騙我。”

“沒騙你。”

蕭道鸾反複問了幾遍之後,酒意上頭,趴在沈恪的身上睡了過去。

沈恪的胸口被壓得一悶,但更悶的是,原以為今晚能……結果這人就為了點破事借酒澆愁,白白浪費了大好春.光。

認命地把人推到一邊,蓋好被子。蕭道鸾睡着的時候皺着眉,嘴角下撇,比白日清醒時多了幾分稚氣,難得可愛。沈恪看得入迷,仿佛将這幅表情和記憶中矮小的那個身影重合了起來。

蕭道鸾睡不踏實,三兩下又将被子蹬開,自己纏住了沈恪,說什麽也不松開手。

沈恪被他纏得渾身發熱,勁兒沒處宣洩,心裏煩得很。

偏偏蕭道鸾嘴裏還輕輕喊着師傅。

沈恪費勁将他搖醒,問道:“你到底是喜歡你那師傅,還是喜歡我?”

蕭道鸾眯着眼,眼中滿是為難。在沈恪将要掀被下床之時,蕭道鸾道:“喜歡師傅,也喜歡沈恪。”

将兩根手指并作了一根,蕭道鸾的眼眶中有些盈光,“可是你都不記得了。”

“誰說我不記得了!”沈恪放低了聲音,“原先确是不記得了,不過看到那雷劫,也就記得了。”

“你……”蕭道鸾似是不能理解這話。

沈恪用被子将兩人都蓋住,小小的一方天地只剩下彼此。

“兩輩子的事,一起讨回來吧。”沈恪忽的低喊了一聲,聲音有些發顫,“松手。”

“嗯。”蕭道鸾應了,卻沒停下手中動作,緩緩道,“你那掌櫃的離開前同我說,你這人,我若進一步,你也進一步,但我若退一步,你便會進十步。與其慢慢等着你走過來,不如激上一激。”

“承認吧,上輩子你帶我回山上,就安了別樣心思。”

“你同他混到一處,還要不要臉了。那時候你才多大,我能下得去手?況且是你先撩我的劍!”

“現在想起來,你回山上,根本不用從那條巷子裏走。你走錯了一遍路也就罷了,還走上兩回三回?”

“我那是一一你輕點!”

沈恪臉上布滿了飛霞,幾乎快要燃燒起來。他挪了挪身子,似是不适,實則更方便蕭道鸾動作。

胳膊忽然壓到個冷硬之物,沈恪反手握住,一看竟是那把墨劍。

“你把這個,帶到床上?”還是新婚之夜的大床?

蕭道鸾認真道:“怎麽了,這是你送與我的定情信物。”

沈恪想要辯解說,那時不過是懶得再托人打一把好劍,索性将自己的佩劍送給了他。但看着蕭道鸾眼中的憐惜,他到底沒把這謊話說出口。

懷念地摸了摸墨劍的劍鞘,不期然碰上蕭道鸾的手指。

兩人相視一笑。

“還記得這把劍的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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