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番外·回門

沈家門口三五個仆人正在忙活,把成筐的海貨往裏搬。青石板上留下了一圈圈筐低的水漬,風中夾雜着鹹腥的氣味。

沈母指着兩名仆從道:“這筐別搬了,回頭送到大少爺的府上。”

沈衡道:“我差人來拿便是,不勞煩王伯了。”

親故送來的海貨,以往是一家人在沈家宅裏圍着吃,沈恪離家後,沈衡也搬了出去獨住。沈衡妻子是關隴一帶的人,吃不慣河海魚鮮,沈俨的口味也像他的娘親,所以這些年沈母只是按例給沈衡送幾筐海貨,也知道他家是不開火做這些的。

沈恪跟在後頭,湊到筐邊掀起灰紗,看了一眼。

好嘛,是他吃慣了的海鲫。這種海裏生海裏長的鲫魚,比內河的要肥美得多。頭大肚圓,刺少肉厚,不管是烹煮還是炙烤都很合适。小鎮離海邊不遠,船上的親故在竹筐裏盛了水運過來,魚現在還是活蹦亂跳的。

沈恪掀開遮光隔熱的灰紗,筐子裏頭的海鲫或許有些惱了,暴躁地撞着竹筐。沈恪害怕它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趕忙放下了紗布,重新把筐口嚴實蓋好。

灰紗沾了鹹腥的海味,又染到了沈恪手上。小時候他聞這氣味聞多了,便有些厭煩,直到出門遠游,在西南西北想要吃一頓新鮮的魚蝦都不可得,才開始有些懷念起來。

不過沾了味道的手,就不能再拉着蕭道鸾了。舉着兩手沖對方抱歉笑道:“好久沒吃了。待會兒要是娘不生氣,就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他要進廚房,下人自然不會攔着。沈母挑揀出幾樣沈家人好吃的魚蝦,與廚子商量了菜式,便拉着沈衡的手走了。好像她只喊了這一個兒子回來吃頓飯,至于後頭眼巴巴望着的那一個,不過是自作主張要跟上來蹭吃蹭喝一頓的窮親戚。

南嶺不近海,蕭道鸾不習慣夥房裏濃郁的鹹腥味,掩了口鼻,見沈恪在四處翻找調料,便放下袖子跟了上去。

“你娘……方才一直在看我。”蕭道鸾确認自己沒有看錯,沈母在夥房內吩咐這吩咐那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不停地望他身上瞟。

“你長那麽好看,我娘想看看,不很正常麽?”沈恪雙手不能碰人,便伸長了脖子在蕭道鸾頸邊蹭蹭,“她沒攔着我們進宅子,就算是已經同意了。再多住幾天,她許就會把我家只傳兒媳的金镯子給你送來。等着啊,給你做頓好的。”

蕭道鸾看着沈恪轉身的背影,覺出他的心情并不想是話中那麽明朗。他和蕭河能夠相對無言一日又一日,沈恪同他父母……該不是這樣相處的罷。從他娘見了兩人到現在,一句話也未同沈恪說過,沈恪這樣多話的人,真的習慣?

那邊沈恪已經從筐中捉了條最胖的魚,拍暈了甩在案板上。

“來幫我捋一下袖子。”沈恪伸直了雙手。

蕭道鸾拿起案板上的短刀,問:“怎麽切?”

用慣了劍的人,用起刀來也虎虎生風。按話本的說法,這叫一通百通。

沈恪看着蕭道鸾用不下于酒樓大廚的刀法,掐頭去尾,切除髒腑,将一條全須全尾的魚剖成了兩塊不厚不薄的對半片兒。

沈恪想起蕭道鸾曾拿墨劍切過朱方獸的皮,問道:“這回怎麽不拿你的寶貝劍來切魚了?”

蕭道鸾兩指框住長約一尺的魚身:“太長了,不趁手。”

“若是趁手,便是用劍也無妨了?”沈恪笑道,“那滿天下絞盡了腦汁想要從你家偷一把劍的劍修,不知會不會嫌棄一把有魚腥味的劍?”

“每日拭劍。”蕭道鸾道,意思是即便剖了魚,劍上也不會留下魚腥味。

“他們不會介意的。”沈恪懸着兩手,用臂彎夾住蕭道鸾,“別說是剖過魚,哪怕是雞鴨魚一樣不落地全都殺過,只要是劍池的劍,都會有人搶着要。”

蕭道鸾問:“你要麽?”

“以前倒是想要一把。”

“蕭河說,嫁了我,你便不算是外人。劍池中的藏劍,便是他那把天咫,你想要也可取去。”

終于覆住蕭道鸾握在刀柄上的手,有些滑膩,味道想來也不好聞。但沈恪就是想這麽做了。

咚咚。

夥房外有人跺腳離去。

聽那腳步聲,沈恪能猜出是誰,但他沒有松開手。環着蕭道鸾,柔聲道:“我要那些劍做什麽?往後你是劍主,它們都是你的。你是我的。這樣一來豈不是更上算些麽?”

……

烤爐和絲網都備好了。沈家的仆人原本按着主母的吩咐,準備了一家子要用的烤具,但沈恪和蕭道鸾兩人托着盤魚來到院中,卻沒見到其他人。

空出的烤爐就擱在那裏,沒放進炭火,冷冰冰好像在瞪視兩人。

沈恪按了按額角,讓仆從都下去,後院便更悄寂了。和往日一大家子談笑着生火,忙得大汗淋漓,不是一般模樣。

沈恪彎腰點上火扇風,見火星旺了,才在鐵絲網上刷了層膏油熱着。夾起魚片,攤平了放在網上,用木筷将褶成一團的部分都挑開。不時戳上一戳,看看軟硬,火候差不多的時分,用銀刀切開青桔,從切口處擠出水汁,滴在魚片上。

除了炭火的畢剝聲外,就再沒有任何聲響。

沈恪悶頭專注地烤完一條整魚,才轉頭對蕭道鸾說:“拿盤子裝着,來吃吧。”說完又揀了條小些的海鲫,放在爐上。

天色晚了,仆從踮着腳走過,給後院上了燈。

蕭道鸾看着沈恪在炭火映照下有些黯淡的臉色,招手攔住了沈家仆從,将瓷盤盛着的烤魚遞給對方。

“給。”

“這,這一一”

蕭道鸾指了指廂房的燈火,道:“給他們送去,說是沈恪親手做的。”

沈恪擡起頭:“這是給你的。他們約莫也沒胃口吃我做的東西。”

蕭道鸾堅持,沈恪嘆了口氣。

他有些懷疑自己不該那麽匆忙就把蕭道鸾帶了回來。像蕭河那樣的父母畢竟不多,他沒把握讓家裏人那麽快就接受他們的事,就不該讓蕭道鸾跟着他一塊兒受氣。兄長惡言相向,母親視若無睹,父親……夥房外只跺了跺腳,已經是給足了面子。

炭火沒人料理,快要熄了。蕭道鸾蹲下身子,撿起鐵鉗,學着沈恪先前的做法撥弄了兩下。

“咳咳。”

沈恪在他身邊蹲下,看他被個炭爐弄得灰頭土臉,笑道:“不是這麽弄的,我教你一一”

遠處的燭火暗暗,眼前的爐火通明。

雙手被沈恪握着,又被爐火烤着,愈發燙了。蕭道鸾忽的瞥見炭爐旁的石桌。

……

“看什麽看,不就是兩個人卿卿我我麽,你在夥房外還沒看夠?”

沈父砰的關上窗子,沿着牆根不停踱步。

沈母懷裏揣着個布包,手指摩挲着卻沒有打開。見沈父臉上滿是怒意,她又道:“當初看了那封信,你我就說好了,要麽當作沒這個兒子,要麽便連他那小情兒一并都認了。你是怎麽說的?既然狠不下這個心,如今便該硬派些。連面也不敢見,你這個當爹的可真是窩囊。”

“我那是害怕一見面就把他揍得不能下床。”沈父一動火,草莽氣畢露,“當時便不該拆了他給衡兒的那封信。”

沈母嗤笑道:“不看那信,他就不會和個男子攪和到一塊兒去了?就像今日,我若是不喊他,你就可以當他沒回來過?”

沈母拆開布包,拿出裏頭的金镯,套在自己腕上比劃道:“得了。人我見過了,将就着這樣吧。不知這镯子會不會小了,要不要差人改改?我記得家中還有副金耳環,那人該是用不到,不如融了做個大些的龍鳳镯。那耳環放在哪兒了?”

沈父被支使着在房中翻了半日,一擦頭上的汗,忽的想起兩人的話頭,道:“你認了這個兒媳?”

沈母合上沉甸甸的紅木櫃子,不去看那些為兒媳婦準備的繡彩嫁衣,幽幽道:“不認還能怎的。你沒見着小恪那個非他不可的樣子?”

沈父想起在夥房外看到的親密畫面,一怒,随即又頹然道:“真是個沒出息的……”

叩叩。

沈衡端了仆從送來的瓷盤,進門道:“他烤了魚,說是送給我們先嘗嘗。”

“哼哼。”沈父的怒意又少了一半,小兒子離家後,他很久沒聞到這麽香的烤魚了。看他孝順的份上,就不為難那個要進門的男媳婦了。

沈母讓大兒子将瓷盤放下,好聲商量道:“你同小恪一向親近,這事兒他和你說過了?”

沈衡謹慎道:“娘說的是什麽事?”

“他和那個男人的事。”沈母直言,“前幾個月來了封信,本是該送到你府上的。正好你出門采貨,王伯就轉送到了我手裏。”

沈父夾了口魚肉,道:“信上拜托你個好大哥替他說說話,別讓我們棒打了鴛鴦。”

沈衡心中了然,怪不得前些天娘拉着他去看什麽韓子高的戲,原來是早就知道沈恪的事。沒想到用不着他勸,二老自己就想通了。

沈母将那傳家的金镯交到沈衡手中:“當年白玉的那套首飾給了你,這個金镯就給你弟弟罷。你拿到鎮上的金鋪去改成大些的樣式。雖說是個男子,但既然成了我沈家的媳婦兒,也不能虧待了人家。”

沈衡攥着金镯的手一緊。

他看着故作平靜的二老,深思片刻,躊躇道:“娘,怕是你這镯子得留着了。”

“他看不上眼還是怎的?”沈父道。

沈衡道:“是沈恪嫁了過去,酒都擺了,如今約莫得算是回娘家。”

……

遠處廂房一陣哄鬧。

沈恪窩在蕭道鸾懷裏,炭火滅了,後院的飄搖燈火照不到此處。身後是冰涼的石桌,而心口貼着的人,卻是火熱。

“他們若是不同意,答應你的老板娘,怕是做不成了。”

“那便找個你喜歡的去處,将劍池的藏劍藏書挑些賣了,也夠再開個鋪子。”

“那你不修劍了?”

“你就夠我修了。”

院中薔薇滿架,月正西沉。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百章,到這裏就圓滿啦。

最後一章是沈恪和他的小夥伴相關的番外,可能會有些惆悵,想看開開心心HE的小天使就不要往下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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