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部隊門禁森嚴,蔣夢麟像只被牽出來的猴子路過道道關卡,因為s市下了一場大雪,積雪十分厚,原本該有的早練也被取消,一路過來,看着時不時擦身而過的低頭避雪的兵,蔣夢麟眼中浮起暖意。

——已經遠離了這種生活,太久太久,從那時退伍,到之後的堕落,從前的戰友們都少有聯系,而自己,也不太願意看到這些命運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幸福中的人。

但現在,抛卻了一切重生的自己,卻重新得到了擁有這些,自己從前甚至不敢妄想的東西,再不好好珍惜,自己就真該是個混蛋了。

“怎麽了?”感覺到蔣夢麟的脈動有瞬間的不同,宋清虛愣了愣,回頭看他,拽着他的手也稍微用了點勁,“不舒服了?”

他穿着薄薄的軍裝,肩膀上一杠三星被擦得铮亮,等到開年初,這軍銜就該更換了。

蔣夢麟對他笑了笑,沒說話,宋清虛盯着他被凍得紅彤彤的手皺了皺眉頭,步子加快了些。

軍區的環境并不算好,這個時候的軍人們大多過着比較清苦的生活,宋清虛雖然升了官,但還是需要住在集體宿舍裏,有三個舍友,一個是連裏的副中隊長,生的又高又壯,臉黑乎乎的,叫罷努哈,是g省苗人。另外兩個是其他連的小隊長,一個叫李萬,一個叫周富康,三個人年紀都不小了。

宿舍裏比外頭暖和許多,有取暖器對着床送暖,蔣夢麟和三個宋清虛的舍友打了招呼之後,送上新年禮物。

“嘩!”大包小包的東西讓三人齊齊驚嘆,大家都不太講究,當面翻看起來,又對拿出來的土特産愛不釋手。

“怎麽那麽客氣,來就來了,還帶那麽多東西……”罷努哈普通話說得極好,黝黑的臉上有淡淡的紅暈,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他正拿着一個r鎮土産的大皮草袖筒來回撫摸,看上去稀罕的不得了。

蔣夢麟對他們介紹說自己是宋清虛的胞弟,在帝都上學,寒假來探望哥哥的。

他這樣介紹自己的時候,宋清虛正背對着他鋪床,聽到他的話幾不可查地怔住了幾秒,随後的動作都變得慢了半拍。

蔣夢麟累得半死,宋清虛又把他包裏的東西整齊的收拾出來,推他進浴室洗澡,因為供熱水只在這幾個小時,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周富康把蔣夢麟帶來的即食海參拆開咀嚼,眯起眼享受不已,看到蔣夢麟進了浴室,笑呵呵地揶揄宋清虛:“你弟弟可真是太會來事兒了,有前途,和你可真得天差地別……我說,是一個媽生的嗎?”

宋清虛眼神陰陰地掃了他一眼,沒說話,心裏卻升起說不出的喜悅來。

他這是……又得到了一個家人嗎?

沒得到回答還被鄙視了的周富康不以為黜,這個同宿舍的舍友的性格他們早就了解了,雖然從一開始因為這個跟他對峙過不少回,但相處久了,就能發現,他只是沉默寡言罷了,并沒有什麽壞心思。

宋清虛的能力是所有人都無法忽視的,他年紀小小,剛入伍沒多幾天,就從新兵蛋子裏脫穎而出,拿了連裏的體術第一名。加上後來抗災的時候他實在是出力太多,又懂醫術,在被圍困的時候救了近百個感染後瀕臨垂危的災民,拿個一等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雖然部隊裏一直傳言他上面有人,但那又怎麽樣呢?

人家的努力可是明明白白放在哪兒的,即便是上面有人,也不能抹殺他的付出。

不過在他們這群老男人中間殺出一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确實讓他們的自信心受到了一定的打擊,但好在宋清虛的面癱并不顯小,反倒還透着些他們之中也少有的沉穩,慢慢的,也很少有人會去在意他的年紀了。

蔣夢麟洗了個熱水澡,舒服的幾乎快要軟在地上了,擦着濕漉漉的頭發出來後,看着垃圾桶裏滿滿的包裝袋殘骸有點囧然……他們過的到底是什麽日子啊……

宋清虛迎上來自覺地接過擦頭發的任務,蔣夢麟剛剛洗過澡,熱水一熏,臉蛋紅撲撲的,又有點疲憊,眯着眼,看起來倒真的有點像他這個年紀的人了。

蔣夢麟順勢撲倒在他懷裏蹭了蹭:“床鋪好了?”

宋清虛點了點頭,手下動作不停,聲音也放輕:“屋裏沒有多餘的床,我們這邊的宿舍不查夜,你跟我擠一擠,要不我打地鋪也行。”

他這話說的稍微有點忐忑,蔣夢麟雖然和他不擺架子,也很顯親近,但在他的常識範圍內,一個已經自願賣身效忠的仆人說出這種話實在是很大逆不道的,原本他已經做好了打地鋪的準備了,但剛剛周富康那番話,又讓他忽然生出了一些想要試探試探的想法。

蔣夢麟卻沒有注意到什麽不對,他又不是不知道部隊裏的情況,路上就已經做好了要擠單人床的準備了,好在大冬天的兩個人還能湊湊暖,至于打地鋪……

蹭了蹭地上冰涼的水泥地面,蔣夢麟挑眉……難道在宋清虛眼裏,自己已經是個泯滅人性的混蛋了麽?擦……

看到在宋清虛懷裏磨蹭的蔣夢麟,三個舍友都相視輕笑起來,真是很少看到面癱宋有那麽豐富的感情表達呢……

唉?不對,兩兄弟怎麽不同姓啊?

當然,到了他們也沒能問出這個問題,蔣夢麟的頭發在取暖器上烘烤了一會兒,也就幹了,他精神疲憊,昏昏欲睡,倒在枕頭上就軟趴趴不想動了。

宋清虛看了眼還在覓食的三人,眼神沉了沉,很快上床把蔣夢麟的睡臉給擋住,掩好被子,确定不會透風了,就面對着蔣夢麟低頭看他的臉。

蔣夢麟比他矮許多,縮在床上像只沒有安全感的鼹鼠,宋清虛回憶起奶娘從前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試探性地伸出手,在蔣夢麟所蓋的背面上,輕輕地均勻的有規律的拍着。

蔣夢麟閉着眼,感覺到冰冷的被窩裏鑽進來一個人,朝着熱源擠了擠。

他現在很少能有深度睡眠,大多都睡得比較淺,感覺到床上有人靠近,他也醒了一半,但還是閉着眼睛。

屋裏安靜了一會兒後,熄燈了。

黑暗裏響起蔣夢麟輕輕的聲音:“清虛……”

宋清虛也沒睡,感覺到頸窩裏暖暖的熱息,挑了挑眉:“什麽?”

擠在宋清虛耳邊,蔣夢麟把在h市母親家的事情說了一些給他,之後,輕輕地說:“你有空給家裏去個電話,就說……催一催房租,其他的你別管。”

宋清虛點頭,雖然事情不容他置喙,但被孝道深刻骨髓,宋清虛還是覺得蔣夢麟這樣對蔣母有點奇怪,于是很是迷惑:“他畢竟是你母親……”

蔣夢麟皺起眉頭,打斷他,聲音也冷厲了一些:“不該你管的事情,少問就好。”

宋清虛心裏緊了緊,低頭看他一眼,他夜視能力不錯,黑暗中的蔣夢麟閉着眼睛,秀氣的眉毛緊緊皺起,雖然閉着眼睛,但已經能夠從他的身上感覺到淡淡的怒意。

宋清虛猛然一凜,低聲回答:“是。”

蔣方舟夫妻回到w市時,已經是正月初三了。

劉力揚因為住院,無法離開,所以把他們拖了挺長時間,蔣方舟公司裏積壓了不少事情,一回到w市他就趕着去公司了。

因為一路上蔣方舟的不理睬,劉力揚心情有點不虞,也感到很氣憤。

劉雅并沒有告訴他他的病情,只跟他說醫生告訴了她這一段時間最好禁欲,否則會對以後的生活有影響,至于期限……大約長達一年。暗地裏,則悄悄地幫兒子尋覓起醫生來。

劉力揚一聽,會對以後的生活有影響,哪裏敢不聽,立刻當着她的面删除了手機裏近百個女人的電話,看到一列下來劉力揚的炮友名單,劉雅又怒又氣,蔣方舟在這之後更是對她連番嘲諷,沒了笑臉色。

劉雅對蔣夢麟的恨,經此一事更為大盛,蔣方舟毫不掩飾自己對蔣夢麟的欣賞,而蔣夢麟這一次,又直接和兒子撕破了臉面,在未來,他會成為兒子前進方向上最大的阻力!

劉雅不能容忍他繼續成長下去,她該做的,就是幫孩子掃清成功路上的一切障礙!

劉雅的父親劉偉軍,之前只是個市委辦公室的主任,後來得了貴人的提拔,當上了w市的市委副書記,雖然名頭極大,但上頭壓着野心勃勃的領導,底下又是各懷鬼胎年輕力壯的其他下屬,他這個位置坐的極為不舒服,手裏的實權也有,但比起從前來,卻更加束手束腳了一些,就連好處,也不敢多收。

原本他還為了自己的窘境有些氣憤,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反貪的炮聲打響後,迫于無奈兩袖清風的他,反倒被紀檢大為稱贊,頂頭那個老上司,卻晚節不保,被無情雙規,近來日子春風得意,劉偉軍一時間心情極好。

但這極好的心情卻在女兒找上門後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劉雅雙眼紅腫,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撲倒在母親懷裏,又朝父親哭訴:“……結果力揚就成了這樣了!他那個兒子手段太狠毒了,這讓力揚以後怎麽辦啊!可是方舟現在的态度也很奇怪,他竟然還和我商量讓那個孩子來公司幫忙,爸爸!你說我到底該怎麽辦!?”

“天哪!太混賬了!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那麽惡毒的人!?”劉母不敢置信地搖着頭,她只有劉雅這麽一個女兒,自然對外孫很是看重,聽到劉力揚很可能日後無法人道的消息,她一下子就懵了。

劉偉軍抽着煙,臉色晦暗,不說話。

劉母近來因為女兒的經濟支持在丈夫面前很有體面,看到丈夫不肯表态,立刻也跟着女兒哭了起來:“你倒是說句話啊!”

“那孩子在帝都讀書?”劉偉軍沉默了良久,才慢慢開口,他在思考女兒說的,蔣方舟建議讓蔣夢麟回公司幫忙的事情。

他眼神閃爍,自己的年紀已經很大了,等到了退休,一個市委的二把手沒了實權,現在讨好他的這些人只怕立刻就要不見蹤影了。女婿的公司是一個非常有利的保障,但現在,蔣方舟這是什麽意思呢……

把東西交給蔣夢麟……按照他和自己女兒的關系,這碗粥還能有劉家的一口嗎?

哼……

劉偉軍冷笑,看來是自己他就沒給他教訓,讓他忘乎所以,忘記了頭頂上還有個岳父吧?

“你放心,這事兒我會想辦法的,那個孩子在帝都讀書,力揚也不是在那兒嗎?他怎麽做事的,這點東西還要我們教?你有空多讓他學點東西,他該學着自己解決問題了。”劉偉軍看到老婆一張橘子皮臉上挂着的眼淚,眉頭一皺,撇開眼睛不耐地繼續說,“至于蔣方舟那裏,你放心,我會敲打他的,蔣家的事情你也該攙進一手了,老這麽拖着可不行,等有空,你和蔣方舟說一聲,去公司財務幫忙,財款的去向你必須要清楚。”

劉雅心中一動,暗自點頭,想起劉力揚,又升起些擔憂:“那力揚的傷……?”

劉偉軍滿心不耐,靠在椅背上,開口搪塞她:“我回去問問那些同事,給他找幾個老中醫看看,病總是要治的。只不過該有的管教你得抓緊點兒了,在這樣下去好身子也會被拖壞!”

劉雅淚眼朦胧地點頭,站起身,把手上的存折放在椅子上:“那我就先回去了,爸媽新年快樂,折子裏是五萬塊錢,就當是我敬的一點消息,力揚的事情,還要爸爸多多上心了。”

劉母起身送女兒出門,劉偉軍看着兩人走遠了,一伸手撩過存折打開看了一眼,眼中才浮起滿意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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