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默契
“別什麽爛梗都接。”祝漣真嘀咕着,手肘輕輕撞向談情,“就知道裝傻充愣。”
現在Acemon已經全員到齊,制作人GK安排他們輪流試唱。原先的主唱範歌戎離隊後,這個的位置就交給了付榕,兩人聲音都可以達到多個八度音程,不過音色差別明顯,光是和聲就跟以前的感覺截然不同。
錄了幾次音後,成員們都覺得整首歌缺了點兒什麽,于是停下來跟制作人一起修改,午飯顧不上吃,一直到商讨結束才緩口氣。
“我覺得最大的問題還是風格太有套路感,”Koty表情難得一本正經,“好聽是好聽,可Dubstep真的有點過時了,融合Trap,融合Glitch hop,都不新鮮。”
Koty近兩年在國外專心Rap創作,又常混跡夜店,耳朵從早到晚都灌入風格各異的電子音樂,許多歌曲結構在他聽來幾乎是流水線産品。GK坐下來跟他聊:“是啊,但畢竟國內外的環境不同,你把元素搞得簡單一點,內地聽衆反而更容易接受——這也是你們公司的要求,今年第一張主打歌必須靠洗腦旋律取勝。”
接下來,制作人和Koty又圍繞着電子舞曲交談很久。祝漣真旁聽了一會兒,發現他們漸漸跑題,于是收回注意力,悄悄望了一眼談情側臉,發現耳機不知道什麽時候摘掉了。
它确實是談情曾經送給自己的東西,但祝漣真之所以對它有點執着,并非因為談情。
耳機這種貼身物件,用久了難免會依賴。祝漣真每天至少聽歌三四個小時,尤其在長途奔波的車上,閉上眼置身音樂,久而久之,自己就将各副耳機視為默契的同伴。
其中無線耳機用的頻率最高,可這玩意算不上談情的禮物,只是這人當初粗心多買了一副,所以拿給他用,本身沒有任何特殊性。
倘若它真有生命力,那也該是自己賦予它的。現在看它被談情霸占着,祝漣真有種自家孩子叫別人爹的屈辱感。
似乎感知到了他怨憤的視線,談情轉臉看過來,小聲問:“哪裏不舒服嗎?”
祝漣真悶聲答:“沒。”
“那就好。”談情向他投以安心的眼神,“是不是餓了?要不我們先讓老師暫停一下。”
“不用,我喜歡餓着。”祝漣真緊抿嘴唇,拒絕交談。
另一邊的讨論進入尾聲,GK笑着拿出手機,說:“Koty,你是太久沒回來過,總忽略國內不同年齡層的聽衆喜好有多大差距,我先給你聽我外甥的歌單。”
音樂一響,成員們都不約而同地說出一個韓國女團的名字,Koty甚至還能跟着哼上幾段。
這首播到半截,GK悄悄點開朋友圈,找到自己二姨在早晨分享的《愛情很殘忍(DJ勁嗨版)》,調大音量外放。K-POP舞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組44拍節奏型的套鼓,強烈的“動次打次”搭配合成器音色,讓所有人都頭皮一陣麻。
Koty臉色驟變。然而這還沒完,表意直白的歌詞緊随其後,什麽“戀上你柔軟的唇”“你卻視我為瘟神”,瞬間給他造成文化沖擊。
幸好GK心地善良,及時關閉了播放器。可那陣旋律還在Koty的腦子裏揮之不去,他趕緊挪椅子湊向祝漣真,央求道:“你快說點髒話給我洗洗耳朵!”
祝漣真不耐煩地貼到他耳邊,小聲說:“傻逼。”
“好優美的中國話。”Koty頓時神清氣爽。
他這下承認自己見識短淺,不再拿受衆群體的問題與制作人來回拉扯。
衆人不同的意見磨合得差不多,整個下午就用來練歌,試唱,然後不停地重錄。到了晚上十點才暫時收工,Koty留下繼續錄Rap,其他人回家休息。
祝漣真剛穿上外套,見紀雲庭直接匆忙走了,臨走前還捧着手機像是要給誰打電話。他一琢磨,想起裴俏上次說隊長又跟前女友糾纏的事。
“哎,你最近跟庭哥聯系得多嗎?”祝漣真叫住談情。
談情簡單回憶了一下,說:“你指的如果是私事,那他應該優先找你。”
祝漣真答:“他找我只會被罵,所以他現在什麽事都不跟我說。”
自己早在小學就認識了隊長,倆人一起進公司,算得上半個兄弟,以前常互相傾訴煩惱。可自從紀雲庭陷入情感問題無法自拔後,祝漣真就越來越與他志向不合。
“你擔心他感情用事?”談情看穿祝漣真的想法。
“他感情用事不是很正常?戀愛腦一個。我更怕他又像那次假割腕似的丢人現眼,我媽過年都囑咐我少跟他混……”
他話還沒說完,付榕這時經過他身邊,輕飄飄地丢下一句:“紀雲庭可能打算破壞別人婚姻。”
祝漣真震住。
談情雖然也面露驚訝,不過還是冷靜地問付榕:“最近的事嗎?如果裴姐知道隊長心思不對勁兒,肯定早就出面勸阻。”
付榕一貫事不關己的随意口吻:“我只是不小心聽過他打電話,說什麽前女友下個月結婚,他想推遲工作時間。”
“合着‘破壞別人婚姻’是你猜的呀?”虛驚一場,祝漣真松口氣。都怪付榕剛才的說法充滿狗血倫理的意味,害他下意識以為隊長跟哪個已婚富婆有染。
“那就別管他了,他不長記性,非一棵樹上吊死。”祝漣真恨鐵不成鋼地說,“連Koty都比他強,起碼Koty知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呸,我幹嘛拿Koty舉例,又不是什麽好榜樣。”
像他這樣話說一半突然反駁自己的矛盾态度,周圍人好像已經見怪不怪。付榕冷笑一聲,說:“別太義憤填膺了,同樣的事要是發生在你身上,沒準兒你還不如紀雲庭呢。”
祝漣真不服:“你這人的想法真是泥心八糟的,看熱鬧不嫌事大就罷了,還見不得我好。”
談情不動聲色地挪了兩步,擋在他們中間走,似乎是防止二人吵架動手。
“也是,我好像從沒見過你跟女人親近。”付榕很平靜,“你對這方面不感興趣嗎?”
祝漣真有點敏感,不知道付榕是單純提問,還是在懷疑他的性取向,于是只答:“我跟誰親近還得讓你看見?”
付榕輕描淡寫:“我只是提醒你,以你的智商,帶情人開房過夜肯定瞞不住的,傻白甜。”
祝漣真不假思索地反駁他:“我不傻,住房記錄一查就能知道,直接把情人帶回家不好嗎?”
他本想轉頭看付榕,結果一擡眼,發現了談情一閃而過的笑意。
談情長了非常标致的貓唇,嘴角天然上翹,笑起來更深,愉快的情緒總是會立刻從這裏暴露。
祝漣真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剛才又不是講了什麽大尺度的成人話題,至于偷着樂嗎?
離開GK工作室所在的大樓,祝漣真看見路邊熟悉的黑色轎車。他沒急着過去,一邊琢磨別的事,一邊盯着談情的背影。
考慮片刻,他“欸”了一聲,問:“你禮拜六方便出門嗎?”
雖沒指名道姓,談情還是自然地放慢步子,回答:“得看去哪裏了。”
祝漣真猶豫着說:“來我家。”
冬夜晚風呼嘯,談情條件反射地眯起眼睛,這讓他看上去相當困惑,“當情人?”
祝漣真微怔,“你……你這思路別這麽承上啓下。”
談情點了下頭,等他解釋。
“反正咱倆營業已經是避免不了的事,與其過陣子被他們要求做這做那的,不如早點讓粉絲覺得我們關系變好了。”
祝漣真走近兩步,看着他說:“先私下有交集,讓路人偶遇拍照,類似這種的話題度攢夠了,之後咱們工作還能輕松點。”
談情問:“你要為這種事耽誤你的私人時間嗎?”
“總比在鏡頭前照着臺本演戲簡單吧?裴姐說粉絲更吃這一套。”祝漣真捂着圍巾輕嘆一聲,“而且,昨晚我助理登我號關注你,不知道怎麽回事,連續關注十幾次,被別人知道還以為是我親自幹的……你他媽又笑什麽?”
“沒事。”談情聳了下肩,“我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的,偶遇路人不需要成本,就這麽做吧。你是想逛街,還是——”
“陪我做個絕育手術。”祝漣真說。
談情聲音戛然而止,視線移至祝漣真腿間,蹙眉道:“小祝,你還年輕,未來肯定有很多變數……”
祝漣真一瞧他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不禁憤然地扯下圍巾遮住腿,“你有病嗎!是我家貓要做絕育!”
他解釋完,看見談情舒展眉頭,偏過臉掩飾笑容。祝漣真這才反應過來,談情剛才是在捉弄自己。
祝漣真重新戴好圍巾,說:“你幫我送它進手術室,我怕它記仇,以後不跟我玩了。”
“好。”談情欣然同意。
當天一大早,祝漣真把奶司塞進貓包,拎出家門。他特意選了離家遠的寵物醫院,免得偶遇的人被猜到住址。
談情開車來的,暖氣開得充足,一見奶司還笑着伸手摸它臉。祝漣真側了下身子,不讓他繼續碰,說:“你要送它進手術室呢,別對我兒子這麽親切。”
可惜祝漣真說話不頂用,奶司見談情就像見了親人,爪子不停地撓貓包,企圖往談情懷裏撲。祝漣真在心裏怒罵“小叛徒”,使勁關上車門。
談情問:“帶眼藥膏了嗎?”
“醫生說術後基本用不上。”祝漣真瞥他一眼,“這你都懂啊?”
“昨晚臨時查的而已。”
車內安靜了下去,祝漣真讨厭氣氛低沉,便漫不經心地望着窗外開啓話題:“你下部戲拍什麽?”
“沒考慮過,聽裴姐的。”
“上部電影給你圈了那麽多粉,不好好計劃一下以後立人設的路線?”祝漣真故意拔高了一點音調,餘光觀察談情反應。
談情從容地接話:“計劃趕不上變化,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觀衆看就夠了。”
他這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實令祝漣真佩服,明明公司隔三岔五就給他買通告上熱搜,立的人設應有盡有,他卻還能在照單全收後面不改色地裝沉穩,簡直是超越職業素養的天分了。
祝漣真聲音低下來:“我還以為你是真心喜歡當演員,原來沒什麽事業心啊。”
“以前也沒有吧。”
“是嗎,我記得你以前團體活動都挺積極的。”
說完,他聽見談情笑了一聲,話裏有種無奈之下的輕佻:“我之所以努力,還能是因為誰呢?”
祝漣真毫無防備地被他的意有所指擊中,眼皮疏懶下垂,置若罔聞。
車停在寵物醫院附近,由于祝漣真常親自帶貓來檢查,醫生們都認得奶司,今天見它被談情抱着上樓,不免驚訝。他參演的那部賀歲檔電影實在太火爆,看過片子的人就算不認識談情,也肯定叫得出他戲中的名字。
奶司被醫生帶去打麻醉,祝漣真不忍心看,就坐在樓道長椅上等。他十分焦灼地問談情:“你說等它醒了,發現自己裆下少了串兒東西,會抑郁嗎?”
談情想了想,答:“你可以帶它去見同樣做過手術的同類,讓它們交流一下。”
“貓還能互相分享被閹心得呢?它們會不會越說越自卑啊。”
“那你以身作則。”
“這怎麽以身作則,”祝漣真覺得他又拿自己開玩笑,“難道你真想讓我去醫院割?”
“很多貓狗絕育後會性格變化,”談情閉上眼深呼吸,濃密的兩排睫毛交錯,“你多陪陪它,醫生怎麽說,你就怎麽做。”
“哦。”祝漣真多看了談情幾秒才挪開眼,兩人之間的氣氛平和得過分,反而給他催生出了局促感。
幸好手術十幾分鐘就結束了,他不用再刻意找話聊。醫生抱着奶司出來,小心翼翼地送到祝漣真懷裏,囑咐他許多注意事項。
談情的手伸過來,輕輕揉捏貓脖子。祝漣真低頭觀察乖順的奶司,可很快就被談情的手指吸引,看他骨節随收攏的動作緩慢起伏,指腹溫柔地摩挲貓背,還偶爾勾幾下尾巴。
祝漣真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兒,正常人摸貓就是摸貓,怎麽談情的手法像是跟貓調情一樣,親昵過頭就是下流。身為奶司的主人,他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他摟着貓轉身,隔斷談情的接觸,說:“幫我把貓包拿來吧。”
診所裏還有其他顧客,見兩個知名藝人在這兒,第一反應多半是驚喜地拿手機偷偷拍照。
祝漣真今天特意沒戴口罩,不僅不怕素顏出鏡,還盼着路人多抓拍他倆,最好傳到網上去,讓那些整天黑他捆綁CP吸粉的傻逼看看,他跟談情的關系多平等友好,一只貓都能倆人撸。
忽然,他肩膀一沉,脖子微微往前傾了點。
“摟我幹嘛?”祝漣真皺眉。
“有人在拍。”
所以得象征性地營業一下。
談情對距離感把握得非常完美,手腕放松地搭在祝漣真肩上,此外便沒有多餘肢體接觸,既不會刻意到擺明了是營業,也不會暧昧得讓人懷疑他們真有一腿。
祝漣真發現自己心如止水,特別平靜,好像身體已經對談情這個人免疫了。
以前那種一被他觸碰就心頭發顫的感覺,再也沒有了。
談情摟着他出來,到了車前自然地分開。祝漣真不想被他照顧得太周到,便假模假式地客氣:“別送我了,咱倆住得不近,你回去歇着吧,改天我請你吃飯。”
談情回頭看他,說:“可我想多摸幾下貓。”
祝漣真倒是駁不了這個理由,索性上車,不滿地嘀咕:“都摸多少下了,怎麽占便宜沒夠呢。”
最近容港很少下雪,立春過後城市仍然呈灰調,大樓緊湊地排布在高架橋外,車開過去沒半點喘息空間。
祝漣真哼起新歌,一段旋律結束,他又想起來談情把自己耳機順走不還的事了。不僅明目張膽地據為己有,還若無其事地顯擺一番,太會挑釁人了。
祝漣真來回打量身處的密閉空間,問:“你這車幾年沒換過了?收拾得還挺幹淨。”
“一六年買的。”
阿斯頓·馬丁Rapide,祝漣真記得自己也有一輛白的,很早就扔車庫裏落灰。他腦袋貼上座椅背,張嘴就是一張空頭支票:“這麽久都開不膩啊?要不明年生日我送你輛新的——”
他思維一頓,馬上補充:“如果那個時候組合沒解散,咱倆還是隊友的話。”
“不用了,謝謝。”談情目不斜視地開車,“這輛已經開習慣了,多少都有點感情。”
“我就特煩你這點,做作。”反正眼下也沒旁人在,祝漣真面對談情無需顧慮态度問題,“跟車能有什麽感情?你別不是摳門舍不得花錢換吧。車又沒思想,你把它賣了它也不會哭。”
談情嘴唇抿出一點弧度,笑道:“人不就是喜歡給沒思想的東西賦予生命力嗎?尤其是常用的東西,用久了好像能培養出默契一樣。”
祝漣真沒理他。
談情繼續說:“我上學的時候離不開耳機,哪怕不聽歌,也得戴耳朵上,不然會感覺心裏缺了一塊。”
祝漣真默不作聲地聽完,胸口發悶。談情的話好像不能細想,一旦往深處琢磨,怪異感就開始在祝漣真心裏擴散。
他認識談情七八年,期間很少收到對方鄭重其事的禮物。
哪怕在感情最親密的階段,談情給他的也幾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日用品,像什麽鍋碗瓢盆乳膠枕,耳機鍵盤平衡車……平時用着不以為意,也不怎麽惦記換新,于是無意間與它們建立起了深厚默契。
可它們畢竟也都是消耗品,總歸會壞了、丢了。人在不習慣時難免懷念舒服的狀态,也可能連帶着想起與物品相關聯的人。
前方路口紅燈亮起,談情慢慢停下車,看向右側車鏡。
“怎麽了?”談情轉過臉,發現祝漣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祝漣真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談情沒有閃避,還沖他笑了一下。
紅燈的數字越來越小,祝漣真手指跟随倒計時輕輕敲着膝蓋,問談情:“你以前多買了一副藍牙耳機,所以多餘的那個就給我了,記得嗎?”
談情視線偏移,回想了一下,“我好像沒印象。”
“我有印象就夠了。”祝漣真腦袋倚靠着車窗,“要不是你剛才提了一句耳機,我還想不起來這個問題……”
談情好奇地看過來,“什麽?”
“既然你給我的是多餘的,”祝漣真盯着紅色信號燈,“那為什麽我當時從來沒見你戴過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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