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風雨·二

參商正在馬廄前面的空地上射箭,箭靶是夏小姐為他準備的,他練習的距離是百步,此刻紅色的靶心上穩穩地插着三支木箭。

第四箭蓄勢待發,這時有奴仆跑來說小姐要他去議事廳。他想了想,一定是發生要緊的事情了,因此把箭和弓放回了兵器架上。

太皇太後在世時,博望侯身居宰相高位,上奏朝廷的一應奏章都會先過到他手上,由他判斷輕重。輕者,宰相這邊就可處理;重者,諸如外使邦交、稅賦法令等等則會按重要程度規劃後再交由皇上,安排廷議。因此這文修典籍明法度,武有逐蠻夷收疆土,大大小小,不計其數,朝上時間不夠用,朝下自然有人勤快地往夏府裏跑。

為了招待這些人,博望侯特意辟了前院最大的那間“翰墨軒”作為議事廳。每日接待官員、王侯不計其數,這翰墨軒的門檻都快被他們踏破了。

不過自太皇太後仙逝起,博望侯主動辭去宰相一職,換成了當今皇上的親舅舅蕭通,這夏府的翰墨軒也就慢慢恢複成了原本模樣。

室內文房四寶齊全,墨香字帖滿室,一派儒雅氣,誰能知道昔日這裏會是百官議事、統籌山河的“小朝堂”呢?

不過今日這儒雅的地方又再次風起雲湧。夏雪同一衆護衛、家臣正在此處議事。

夏雪坐在上首的莞席上,前面是一張紋飾精致的漆木矮桌,她面色肅穆地望着左手邊身着緊袖窄袍的一女子道:“蘇小魚,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讓我爹出府,這你能做到嗎?”

那女子眉峰偏冷,提劍,起身一拜,冷冷道:“能。不過小姐,恕我提醒一句:憑夏大人的謀略,困住他可以,但要讓他什麽都不做,我辦不到。”

夏雪自然知道她說得對,況且父親對人寬厚,範将軍更是他多年好友。自從太皇太後仙逝後許多人已經同夏家少了往來,只有範将軍還一如往昔。這份情誼在,不管有多難,父親都會出力營救範将軍。

她思索一番,起身,至女侍衛蘇小魚身邊,平靜道:“借你劍一用。”說完不等蘇小魚反應,就抽出她腰間的劍,然後扯過肩上那一頭烏沉沉油亮亮的秀發,手起,劍卻沒碰到青絲。

因為有人徒手握住了劍!

議事廳裏一幹人等眼見到這情形,頓時面面相觑。

夏雪看着自己手上的那柄劍,再看着握住劍的那只寬厚黝黑的手掌以及……手縫中正汩汩流淌的血。

這一幕又讓她想起回長安那日在茶社外參商不要命地撲向自己,擋下那一箭。沒想到這一次他又……她又是無奈又是不解:這人莫非是救人救成瘾了,這沒危險的時候他又來“救”是什麽意思?

參商沒有理會手上的血,而是迅速奪下夏雪手中的劍,目光凜然,語氣中掩不住的緊張:“刀劍無眼知道嗎?再說你不會武功,這麽貿然拿着劍,很危險,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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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聲色俱厲的“知道嗎”震得夏雪腦子都懵了,她四周望了一眼,見大家都是一臉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他們這些人都是爹親自挑來保護她的,可以說從小跟她一起在府裏長大,擔着主仆的名分,但早已親如家人。

她看了蘇小魚一眼,只見這冷美人也沖自己一通笑,她就知道這一幕在他們眼裏非得被編排出一本劇情豐富的話本子了。

她面色一沉,起身到了蘇小魚旁邊坐下:“你去找個剪子來,替我絞一縷頭發,到時候把頭發給爹……”

話音還沒落,她就看到蘇小魚努努嘴,示意自己看那邊的人。

卻見參商動作潇灑地解開垂肩葛巾,一頭黑密的長發如黑幕般鋪在腦後,他扯起一縷,手起劍落間就割斷了。

那速度叫人根本來不及阻止!

夏雪心頭一滞,說不出的驚駭。大庸朝人歷來惜發如命,發冠更是不能輕易解下。正所謂“君子死,冠不免”!

夏雪會想到斷發明志也實在是擔心爹沖動之下反而惹禍上身,可如今……參商那可真是魔怔了!

但任憑這驚濤駭浪在心裏翻湧,她眼前卻也沒時間去追究。

她手微微顫抖地接過參商手中的頭發,狠了狠心,用紅線把頭發捆成一束,裝在一只小盒子裏交給蘇小魚:“實在攔不住的時候,你就把頭發給我爹!若這樣都攔不住……”她望着窗外烏雲翻湧,面色戚戚然,“就由他去吧,你記得遠遠地跟在他身邊,我總覺得出點什麽事情。”

在蘇小魚之後,又有人被派去了廷尉及各家大人府上打聽消息。

翰墨軒裏只剩下她與參商二人,她穩了穩神,問:“知道長公主府怎麽去吧?”

繁華的長安街還是依舊的熱鬧,駕車的人和乘車的人卻無心賞景。

夏雪這腦子一邊是範将軍的事,這裏頭全是魑魅魍魉,想來都覺得費一番折騰;另一邊又是參商此人,他究竟是極好呢……還是別有目的?

在這二八年華裏,她還從沒遇到過像此人這麽“樂于救助人”的。若他真是護主心切,夏雪無論如何都會替他謀一份好差事。可他……是嗎?

夏雪打起簾子,疑惑地盯着參商的背影。沒想到她這一動靜惹得參商微微側臉,沉聲詢問:“您有事吩咐?”

側臉看他是那樣的沉穩忠厚,高額濃眉薄唇,還有那刀削的輪廓,這是一張剛毅正直的臉。夏雪不由嘆自己多心了:他舍命相救,我卻疑他害我。說出去,讓人寒心吶!

想着,她報以和善一笑:“剛才的事,還沒謝你。”

迎風禦車之間,參商身體微微向後靠,使自己的聲音在風聲中更清晰地傳達到馬車裏面人的耳中:“不必在意。我既承諾為您驅馳,自然以護您為首。您沒事……我很高興。”

大庸朝等級森嚴,入奴籍的是罪臣九族和貧寒人家,有那一份賣身契在,主人要你立刻死,遲疑半分就是罪孽。因而若跟了黑心的主人,奴仆的日子根本沒法好好過。鞭笞責罵日日夜夜煎熬着。夏雪更是親眼見過參商原主對他痛打的模樣,那是把人往死裏處置啊!

可見參商平常過的是怎麽樣的日子,也難怪自己出手買了他,他會回報以如此舍生忘死的忠誠守護。

想通了這一點,夏雪渾身放松地靠在軟枕上。那枕頭裏面是加了決明子等藥材的荞麥,藥材藏在荞麥裏,只覺得寧神醒腦,氣味分外舒服。

就這麽不知不覺間,夏雪竟然入睡了。

一覺醒來之後,馬車已經停了,她打了簾子看一眼,就在離馬車不遠處長公主同參商兩人并肩站立,低着頭似乎在說什麽。長公主像是聽到了什麽,忽然展顏一笑,随後飛快地說着什麽。

隔着一段距離,夏雪聽不清,但她隐隐察覺并非好話。下車前理了理自己睡歪的發髻,還有起皺子的衣裳,确認并不不妥,她穩穩地扶着車衡跳下。

長公主先看到了她,不由地秀眉颦蹙,迎過來就拉住她的手道:“你也真是的,身子不好還巴巴地跑過來,有事派人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夏雪沒有理會長公主口中的“身子不好”是從哪裏得知的,她還是行了個見面禮,溫婉柔和道:“您也知道我從小爬樹磕碰着長大的,哪有那麽嬌貴。表姐……”稱呼一出,她小臉上頓時露出傷心着急的模樣,可她偏偏不繼續說後頭的話。

長公主替她理着鬓間的散發,目光憐愛道:“哎喲,我的小姑奶奶,你多少年沒賞臉叫我一聲表姐了。當年你進宮陪咱奶奶,咱幾個公主王爺的當時還都羨慕你,在老太太面前那是頂頂的金貴。弟弟們還打賭日後誰能娶到你……”

畢竟是皇家人,長公主必定知道夏雪來求什麽,因此這才扯遠開去。

夏雪搖了搖她的手,柔聲打斷:“表姐,外頭怪冷的,您陪着我站門口算是怎麽一回事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咱倆是做錯了事那被罰站的姑娘們。”

長公主也聽明白了:敢情這姑娘接下來要說的事很嚴重,不好讓外面的人看到聽到,所以要請她密探呢。她才從夏家馬夫那裏聽了個七七八八,左右不過是範将軍的事,夏大人雖然如今并不在朝為官,但餘威還在,門生衆多,想救個人并非難事。

可偏偏,這一回還真救不得!

長公主命人取來了一件銀灰色夾棉小袍,親手披在夏雪身上,語重心長道:“好妹妹,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是這一次我真幫不了你。我舅舅雖然平日裏與我們這幫子侄輩的親近,但如今他是當朝宰相,權侵朝野,能在政事上左右他的……也就只有長樂未央的主了!”

夏雪的心直直地往下墜了去。長樂未央的主,一個是長公主她親娘,一個是她胞弟……可她卻說她幫不上忙。夏雪聽懂了,她不是幫不上忙,而是沒法幫。

因為範将軍這事背後發話的人正是長樂未央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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