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蕭言之坐下之後便沒有說話,只是好奇似的四下張望,興致勃勃地打量着皇帝的這個書房。
見蕭言之打量,皇帝便開口問道:“覺得朕這書房怎麽樣?”
“恩……”蕭言之仔細想了想後答道,“父皇的地方,自是差不了,只是父皇的這方禦案還是挪一下比較好。”
沒想到蕭言之還真正兒八經地提了個建議,皇帝頗感興趣地問道:“這是為什麽?朕這禦案擺放的位置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蕭言之笑道,“只是陽光都是從父皇身後的那扇窗子照進來,雖是暖和,可看折子的時候該是有些晃眼。”
皇帝聞言一怔,還特地轉身看了看他身後的那扇窗戶,而後有幾分驚訝地看着蕭言之,道:“就進來這麽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蕭言之瞄了眼皇帝手上的折子,道:“兒臣方才瞄見了,父皇手上那本折子正在發光呢。”
皇帝低頭一看,哈哈大笑。
“聽說你在退朝之後,惹事兒了?”放下手上的折子,皇帝試探着問道。
蕭言之頓時一臉驚奇道:“這麽快就有人向父皇告狀了?”
“說說你做了什麽。”皇帝靠在椅背上,看着蕭言之雙目微眯。
蕭言之搔搔嘴角,道:“父皇不是都知道了嘛。”
“朕想聽你說。”
蕭言之撇撇嘴,道:“兒臣也不過是坐得太過端正,結果腿麻了,退朝之後起的晚了些,連累那些老大人也跪得久了點兒。”
“是嗎?”不像是疑問的疑問,皇帝依舊似笑非笑地看着蕭言之。
“可不是嘛,”蕭言之順着皇帝的語氣抱怨道,“兒臣第一次上朝,哪裏知道那麽些規矩。這些大人小心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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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沒上過大朝,規矩更多呢。”皇帝在等,等蕭言之說秦泰的事情。
“真的?”蕭言之一聽規矩更多,就蹙起了眉,“那父皇可真是辛苦了。”
皇帝輕笑一聲,道:“往後有你陪着朕辛苦,你是皇子,是朕的長子。”
蕭言之愕然地瞪起了眼睛,又露出一臉嫌惡的表情,随即又似想到了什麽事情,對皇帝說道:“對了父皇,有位大人與兒臣說他是母親的表親,那是誰啊?”
皇帝的提着的那口氣一松,笑容溫和了不少:“你娘沒與你說過?”
蕭言之搖了搖頭,道:“還真沒有,兒臣只記得母親說她娘家的親戚大多住在家鄉,可那一年的澇災死了大半,其餘的也都因逃難而無法取得聯絡,可沒聽說過還有哪個當官的。”
皇帝哂笑一聲,道:“他也算不得是你娘的表親,只是祖上沾了個親緣,到你娘那一輩就連遠親都算不上了。”
蕭言之聞言轉了轉眼珠子,展顏笑道:“兒臣這是初一進宮就被人巴結了?”
“恩,就是這麽回事兒。”皇帝覺得自己的這個長子似乎還有點兒意思,“那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蕭言之不解地看着皇帝。
皇帝擡起手似随意翻動桌上的折子,視線也移到那些折子上,道:“看是不是要接受那人的巴結啊。”
蕭言之忙擺手,道:“那就免了,兒臣做了那麽多年的平頭百姓,被大官巴結這麽一次,兒臣這心裏就很痛快了,接受就不必了。兒臣進宮只為見一見父皇,父皇若用得着兒臣,兒臣便留在宮中,父皇若用不着兒臣,兒臣便回江南去。”
蕭言之原本就是這麽想的,皇帝若是不留他,他自是可以歡樂地回到江南,可若皇帝留他,那他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如安心留下。
皇帝的手一頓,擡頭狐疑地看着蕭言之:“你要回江南?”
“是,”蕭言之坦然笑着,“看父皇替兒臣安排了這麽多,兒臣心知父皇有所打算,只想等一個恰當的機會再與父皇詳談,只是沒想到這麽快就有機會了。
兒臣與其他幾位皇子不同,兒臣不是在父皇的身邊兒長大的,不能與父皇心意相通,母親又是個極其平凡的女人,她教導兒臣倫理綱常四書五經,卻教不了兒臣輔國之道,兒臣自知斤兩不足,不敢妄言為父皇分憂。”
皇帝看着蕭言之,一時之間有些辨不清蕭言之說得是真是假:“裴澤帶人去江南接你,為何跑了?”
“這個……”蕭言之搔搔嘴角,道,“兒臣自覺身份尴尬,原本是不想入宮的,反正這天下雖大,可不管在哪兒都聽得到父皇的消息,只要父皇安好,這長安城裏便沒有能叫兒臣挂心的了,兒臣也不必來這一趟,只是……只是武成王一直追着,兒臣實在是……在汴州時已經是想着幹脆随武成王入宮得了,結果還就是在汴州被武成王給逮着了。”
“你當真想要回江南?”皇帝蹙眉。
蕭言之盯着皇帝有些猜忌又有些慌張的神情看了一會兒,嘆道:“在這皇宮之中,兒臣一個人怕是活不了太久啊。”
“怎麽是一個人?朕在這裏,你的兄弟們也在這裏。”蕭言之這話聽在皇帝耳中有些刺耳,叫皇帝不自覺地就出口反駁。
蕭言之垂下頭,輕笑一聲,道:“可那些兄弟與兒臣并不親厚,而父皇……父皇其實并不信任兒臣吧?”
說這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蕭言之又緩緩擡起頭來看着皇帝,眼神中滿是無奈,滿是悵然。
皇帝的心如同被重錘猛擊,茫茫然地回看着蕭言之。
蕭言之說對了,他不信,盡管蕭言之是他的長子,盡管蕭言之比其他皇子更單純更不懂權術,可他還是不信。
經過多年征戰三年治國,他的戰友疏遠他,他的臣子敬畏他,他的兒子算計他,就連枕邊人也是将家族置于他之上,他們永遠都在替別人着想,他們永遠都想從他身上分出更多的利益,他們的心,不是向着他。他,誰都不信。
可他也不想變得誰都無法相信,他也想有個可以相信的人交心,一起喝他個酩酊大醉而不用擔心身首異處,一起讨論天下大事而不用擔心內容外洩,他想啊。
見皇帝始終回不了神,蕭言之又嘆息一聲,道:“兒臣并不是在責怪父皇,你我父子分別二十年,會變得如此也是無可奈何。這一頓午膳兒臣怕是不能陪父皇一起用了,兒臣告……”
“留下吧。”皇帝突然開口打斷蕭言之的話,似低喃,更似嘆息。
“父皇?”蕭言之不解地看着皇帝。
留下?是說讓他留下用這一頓午膳,還是要他長留宮中?
皇帝目光慈祥地看着蕭言之,道:“言之,留在朕的身邊,給朕一個彌補這二十年空缺的機會。”
也給他一個可以全心信任的人來倚靠。若說他還能相信誰,這個長子怕是唯一的人選了吧。
蕭言之眨眨眼。他好像……激發了皇帝的父愛?
再回想一下自己的說辭,蕭言之發現這确實是很容易激發父愛,只是他原本以為帝王的父愛不會那麽容易被激發出來。蕭言之并不是有心想要激發皇帝的父愛,引起他的愧疚。
不過既然皇帝開口了,他也不能拒絕。
于是蕭言之揚起嘴角微微一笑,輕聲說了一句好。
皇帝既然需要一個兒子,那他就給皇帝一個兒子,而非“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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