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狂士楚歌

“咚——!咚!咚!”

仿若雲鼓落在耳畔,緊随而來一句“四更天,禦晨寒”,杳然梆聲将鄭平從混沌無覺的迷霧中引出,一點一點地敲醒他的意識。

僵冷的指節緩緩蜷起,複蘇的雙目瞑然微睜。恢複知覺的剎那,鄭平感到一股直入骨髓的寒,渾身像是被山石碾過,無一處不疼痛。

等視覺回歸,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迎面對着農家大院的門扉,與黢黑的夜空相顧無言。

他坐了起來。

“這是何處?”

他分明記得自己與“雲林七賢”聯手對抗“核心”,突破重重困障毀了那方牢籠,怎又會出現在這古色古香的庭內?

不等他再作思慮,從臀部傳來的冷意打斷他的疑惑,連帶着其他部位的清涼給了他一個透心的冷顫。

他這才發現自己渾身赤條,只穿了一件類似短褲的“犢鼻裈”,在這個夜溫約為五、六度的戶外堪稱不畏嚴寒的勇士。

借着下弦月的胧光,依稀可見暴露在外的身軀上布滿了淤青與傷痕,仿佛才被人套了麻袋打過一樣。

鄭平立即垂手搭腕,替自己按脈。

脈息微弱,陡然漸強,好似死而複蘇之狀。

他恍然明白這大約是傳聞中的“借體還魂”,等到虛弱冰冷的身體恢複少許氣力,他徐徐起身,走到三尺外的水井旁,汲了半桶水。

鄭平拎着這半桶水,拖着虛浮的腳步進屋。

這座屋子是典型的“一堂二內”民居,他任意選了一間卧室,推門而入,只掃了一眼,便确定房中無人。

房內很黑,鄭平卻似不受影響,阖上木制的門板,在角落的矮幾上找到一盞油燈與燧石。

點亮油燈,火苗在雲獸的銜口中跳動。鄭平借着暗昧的光線,粗略地将房中的景象掃入眼中。

一張挂在牆上的藤榻,幾口箱箧,兩只矮幾,以及一個盛着銅盆的木架子。

身上的疼痛随着體溫的回暖逐漸明晰,鄭平打開箱箧翻找,未找到任何藥材。

他便取了水,倒入銅盆,找了塊幹淨的絲絹清理身上的污漬。

在水被染濁之前,明亮的銅盆照出一張年輕而桀骜的面容。

“啪——”

水被沾滿泥污的絲絹攪混。鄭平匆匆擦去身上的塵土,取下藤榻,用剛找出的衾被把自己裹成一顆圓潤的蠶。

捂了大半天,那行屍一般冰冷僵硬的身子才終于緩過勁來。

四更天,約莫是淩晨1至3點,離宵禁解除還有幾個小時。

雖然不知道這是何處,可但凡古代,大多有“宵禁”一說,在非特殊情況的前提下,官方不允許平民在天黑的時候出門晃蕩,否則嚴懲不貸。

而他初來乍到,人事不熟,即便可以用“急症就醫”之名躲過宵禁令的懲罰,也沒法在摸黑的情況下迅速尋找醫館。

在“冒險出門吹冷風,極有可能加重病情”與“茍在床上躺一躺,在溫暖的被子裏睡到天亮”之間,鄭平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然而,才閉上眼睛不久,鄭平就做了一個險些讓他面目扭曲的夢。

夢境的開始,是一個狂傲不馴、意氣狷狹的青年,不屑地對勸他去司空屬官陳群、荀彧等人那兒找尋門路的學子道:

“殺豬賣酒之輩,豈可讓我屈從?”

“荀文若(荀彧)?徒有虛表,借着俊秀的面容去做吊喪的事罷了。”

說完,似猶不滿足,又将“司空”賬下的其他幕僚、武官全部噴了一遍。

“荀公達(荀攸)之輩,可叫他獨守墳茔;郭奉孝(郭嘉)其人,可叫他捧卷念賦……”

聽到這,鄭平驀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畫面有些眼熟,仿佛似曾相識。

他将腦中的數據迅速過了一遍,發現以上幾句話像是《三國演義》裏——某個叫祢衡的狂士當着曹操的面貶低曹營所有人的場景。

雖然用詞和記憶中的不完全對得上,但內涵基本相差無幾。

鄭平被迫傾聽青年的慨然陳詞,聽他一個不漏地把曹營有名的人物挨個噴了一遍,什麽“程昱許褚于禁”,一個都沒放過,最後還來了個點睛之筆的總結:

“除了以上諸人尚能贊一句‘可圈可點’,其餘匹夫,皆不過是無骨屏風、酒囊飯桶、案上俎肉罷了。”

……把曹營的中堅力量全部損了個遍,最後還要強調“上面幾句都是我發自真心的誇贊,剩下的花瓶、飯桶以及菜雞,連讓我提一嘴都不配”?

即便是以“口不留德”著稱的鄭平,此刻也不得不震驚于青年拉仇恨的能力。

随後,他有幸目睹了青年的各種作死——四處損人,脫衣鼓曲,擊鼓罵曹,把曹操氣得胡須倒翹,恨罵一句:

“豎子祢衡,孤殺你,如殺鳥雀爾!”

被許都實際掌權人清晰地表現出惡感,無異于被判了死刑。

許多曾被祢衡口頭得罪、懷恨在心的路人甲乙丙,如同得到了特赦的信號,對祢衡目含譏嘲。

祢衡在罵完曹操後,對曹操的反應毫不在意,随手把鼓槌往地上一丢,赤身果體、大大方方地往家裏走。

然後……

然後他就被人半路套了麻袋。

鄭平:……

如果他看到的這一切是祢衡生前的記憶,如果他借體還魂的人确實是祢衡……那就難怪他為什麽會大半夜倒在院子裏,渾身赤/裸、一身是傷了。

敢情那些傷口,還真的是被套麻袋打出來的。

自祢衡被麻袋套牢,夢中的視野便陷入了逼仄的黑暗中。耳邊的怒罵宛如被蓋了一層罩子,含糊而零碎:

“終于逮到他了!”

“得罪了曹司空,看你還能得意到幾時!”

“你們小心點,別把人打死了。”

……

一番拳腳後,打人者跑了個沒影。

被套了麻袋的祢衡連着麻袋一起倒在地上。有一隊衛兵路過,見地上倒了個人,忙招呼同僚過來救人。

結果衛兵們掀開麻袋,發現挨打的是祢衡,一腔熱心頓時熄了,意興闌珊。

“哦,原來是他。怪不得……”

“看他被打,我竟半點兒也不奇怪——應當說,以祢生得罪人的勢頭,直至現在才被截道,才是怪事……”

“你且少說兩句,”衛兵長低斥了一聲,看向祢衡的視線不具備任何關懷,卻也沒有惡意,“祢處士,你可妥當?是否需要我等送你一程?”

祢衡表示拒絕,順帶用不見血的嘲諷紮了剛才幸災樂禍的衛兵兩句,氣得他們直跳腳。

最後他獨自一人昂首闊步地回了家……一進門就倒在院子裏。

夢境——或者說是記憶——在這一幕畫上句號。

等鄭平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他沒有急着起來,只平躺着,遙望那木屑垂落的天花板,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這一番事故的前因後果、孰是孰非姑且不論,原主縱然行止失宜,到底也不該因此枉喪性命。

可若此地确為東漢末年的許都,原主是那史書中載了寥寥幾筆的狂士祢衡——那個嘴賤與文才齊名,文不加點,讓大了他二十多歲的孔融折身下交,被詩仙李白多次寫詩緬懷的祢衡——那麽,即便他挨過了這次的死局,他也活不了幾天。

因為祢衡多次不分場合,狂悖無禮,罵人的語句又花樣繁多、刀刀見血,每每能罵得人七竅生煙,曹操對他的容忍度已經突破了極限。在“擊鼓罵曹”事件後,曹操不顧孔融的勸說,讓人快馬加鞭把祢衡送給劉表。

劉表初時大愛祢衡的才華,但在領略他的“刀刀見血”後,亦表示自己消受不起,将這顆“祢皮球”踢給了沖動易怒的黃祖。

黃祖素來不是個能忍的,哪怕再愛重祢衡的才華,也忍受不了他的口出不遜,用不着別人挑撥,就氣得當場叫人格殺了他。

從表面上看,黃祖才是殺死祢衡的罪魁禍首,可細讀那段記載,幕後推手遠不止一人。

鄭平對此心如明鏡,更明白接下來他若不采取行動,縱使曹操不派人“護送”他去荊州,他也會被城中各種明槍暗箭侵擾,走上與歷史上記載的祢衡別無二致的結局——單從套麻袋這件事便可看出祢衡的人緣有多糟糕,那張利嘴,不知道得罪過多少人。

原地躺了一會,等到肚子咕咕叫,鄭平才慢吞吞地坐起,在箱箧中翻找衣物。

幾件布料柔軟、雲紋精致的衣裳在他指尖停留片刻,被他毫不猶豫地放到一邊,另選了舒适簡樸的葛衣。

剛穿好外袍與胫衣,院外便傳來響亮的敲門聲。

鄭平瞥了眼院內的刻漏,發現天時尚早,不知是誰趕着時辰過來尋他。

“莫非曹操昨日回去後越想越氣,打定主意要來處理‘我’這個刺頭了?”

面對即将有可能撞上的危機,鄭平心無波瀾。回憶昨日夢境中祢衡的神情與動作,他收起懶洋洋的儀态,一步代入“祢衡”這個角色。

他三兩步走到院門前,拉開門栓。

門外站着的不是曹操派來的“欽差”,而是一個粗衣麻履的年輕學子。

“正平,聽聞你昨日受了傷,我過來看看……”

鄭平在祢衡留下的那段記憶中精準地找到眼前之人的身影,唇角的弧度彎得深刻而玩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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