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狂士楚歌
穿着粗衣的學子名為覃綽,他未曾注意到鄭平別有意味的目光,只腼腆地站着,擺出一副友愛熱心的模樣。
“你現在感覺如何?我方才去東市買了一些止血化瘀的藥材,快把它熬了……”
視線在對方的鞋履上一觸即離,鄭平忽然道:“東市與此地來回至少一個時辰,現下不過辰時三刻——”
覃綽局促地挪了下腳,做出幾分不好意思的模樣,開口解釋道:“一早去學舍,聽聞正平昨日被宵小所傷。綽心中憂慮,便與博士[1]請了假,徒步去東市找了這些藥來……莫說這些了,先把這些藥熬了吧,我來幫你——”
見覃綽這般“我為你好,但我不會邀功,我就是為你好”的做派,鄭平意興闌珊地擡眸:
“你有心了。”
昨日才下狠手把人打得半死,今日就起了個大早拿藥過來獻關懷,不是“有心”是什麽?
覃綽沒聽出鄭平的話外之音,但本能地覺得這話聽着有些不舒服。
又不是上級官員誇贊下級随從,什麽叫“你有心了”。
不爽歸不爽,覃綽卻并未多想。他與祢衡相處了大半年,深知對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德性,因此,盡管心中不快,他也只是扯了扯僵硬的臉頰,繼續扮演熱心助人的好鄰居:
“你我同行避禍,在許都人地不熟,正是該相互照拂……”
鄭平聽他翻來覆去盡是虛僞擰巴的話,頓時失了觀望的興致。修長蒼白的手指接過覃綽手中的提籃,順勢打斷他未完的話,另一只手掩上門扉:
“既如此,這藥我便收下了。”
“等等……”覃綽見鄭平接過藥籃就準備關門,不可思議地抵住門板,“你要将我關在門外?”
鄭平回了他一個“那不然呢”的眼神,輕笑着反問:“你可是要進去取藥錢?”
“怎會。”覃綽被這神來一筆打得有些懵,覺得“祢衡”這話根本讓他沒法接。
可他才說了守望相助的話,再怎麽也不能打自己的臉。下意識地否決後,他正準備再說些什麽,讓“祢衡”迎他進門,就聽“祢衡”輕飄飄地回了一句“這就好”,随即,門板被毫不客氣地關上,險些夾到覃綽的鼻子。
吃了閉門羹的覃綽如何氣憤、跳腳,鄭平并不關心。
他關上門後,款步走到井邊坐下,将竹籃裏混在一處的草藥分門別類。
如玉節般的手指交錯翻飛,宛若變魔術一般,只一會兒便将草藥撥成多束。
對傷口不利的草藥被他收入籃中,剩下的經過多次辨認、嗅聞,确認無問題後,一部分被鄭平就地撚碎,敷在傷口上;另一部分則被他帶入堂內,找了個陶爐,混着水熬煮。
做完這一切,他又把從側屋裏找出來的蠍餅掰碎,就着爐上的溫水解決了早餐,這才開始考慮剛才的事。
覃綽大概以為昨夜參與套麻袋事件的時候,他從未發過聲,不可能被祢衡認出。可在祢衡回到家,脫力倒下之前,他曾通過隔壁門院的籬笆見到一雙眼熟的草履——右側邊緣不起眼的位置磨斷了兩根麻股,呈十字狀裂痕。
這破得別具一格的風味,與打人者匆忙逃離之際,祢衡在掙開麻袋的瞬間看到的某只鞋一模一樣。
至于一大早徒步去東市采藥,自然也是騙人的。
學舍與東市之間隔了桃林與馬場,以覃綽新換上的那雙菲履的幹淨程度,顯是連做戲都未做全。
鄭平心知覃綽此番表現必定另有所圖,不管覃綽所圖為何,他都會将那只越界的爪子摁進土裏。
相較于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這一籃藥草,連利息都夠不上。
陶罐的頂蓋發出“突突”的聲響,藥汁熬了小半時辰,被鄭平倒在碗中納涼。
面不改色地喝完藥,鄭平打水洗漱了一番,換上一身細錦制作的常服,在腰間別了把佩劍,打開院落大門。
他就近攔了一輛露車,讓車夫送他去主管治安的府衙。
至于去做什麽?昨天被人套麻袋打,生命健康受到了威脅,當然是去“報警”啊。
鄭平來到府衙,直言要找縣尉。
門吏見他衣着不凡、氣定神閑,眉宇間別有一番氣度,遂不敢怠慢,進門通報。
不一會兒,門吏去而複返,請鄭平入內。
進了公堂,縣尉本欲起身相迎。可一看清鄭平的長相,他的腳立即卡在原地,起不得,坐不得。
鄭平敏銳地捕捉到縣尉臉上疑似抽筋的表情,故作不知,朝縣尉行了一禮。
由于他不是漢朝中人,這禮行得不太規範,可有原主的行事作風作幌子,這随随便便的一禮反而讓縣尉覺得無比正常……甚至有點受寵若驚。
“祢處士前來,有何指教?”雖然對鄭平的行禮有些詫異,但縣尉的眼神中還是透着一股避之不及的意味。
鄭平心想,原主在許都也算是c位出道了。
哪怕被當成攪事精對待,鄭平的面上依舊散淡恬然。他未作任何鋪墊,把昨晚的遭遇與縣尉簡述了一遍。
縣尉其實是知道昨晚的事的。他主管許縣治安,在城區出現傷人之事,出事的又是近期的“大名人”,巡邏衛兵怎麽可能不把這件事彙報給他?
然而因為祢衡昨日又一次狠狠得罪了曹操,讓一向求賢若渴的曹司空都氣得喊出“殺你如殺孤雀”的狠話,縣尉不确定昨晚之事是否出自“上面”的示意。再加上祢衡拒絕了衛兵的幫助,本身又無比高傲,容不得折辱,必然不會願意宣揚此事,縣尉便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無事發生。
……哪知道“高傲”的祢衡竟然親自過來“報案”。
鄭平将縣尉來回變幻的臉色看在眼中。他“好心”地等縣尉将心中的情緒消化完畢,方才接着道:
“縣尉既已知曉緣由,可否開始按流程行事?”
所謂的流程,就是備案請訴,即留下書面記錄,以便斷案與上峰查閱。
縣尉心有顧慮,并不想立刻記錄案牍,故而捉了些好話說給鄭平聽,試圖忽悠他,假說此事是由游徼負責,鄭平不用辛苦地記錄訴案,只需要在家等待結果便好。
縣尉自認為态度還算親切,哪知鄭平半點也不領情。
鄭平學着記憶中祢衡的模樣,露出幾分狂态,眉眼飛揚、意有所指地對縣尉道:
“方才進來時,我見貴衙門口有一只肅穆大氣的堂鼓。”
縣尉呆滞了下,神情逐漸驚恐:
不會吧……
鄭平用實際言論告訴縣尉,他不但“會”,還“很會”:“觀那面堂鼓的牛皮質感與色澤,敲起來一定十分響亮。”
縣尉差點腿一軟,給鄭平行一個五體大禮。
他哆哆嗦嗦地站穩腳跟,想到眼前這人可是連曹操衙前那口鼓都敢敲,還附帶一個辱罵套餐的狠人,自然不懼于在小小縣衙前鬧事,霎時,縣尉的臉色變得蒼白而驚惶。
他實在丢不起這個人。
“祢處士……”縣尉擠出一個笑。
鄭平轉身就走。
縣尉忙攔住他,臉上笑得比哭還難看:“祢處士,若有雅興,不如改日來後堂小酌,現下……現下還是與我登記訴案吧?”
見縣尉因為顧及顏面,不得不妥協,鄭平見好就收,緩下腳步,順着縣尉的意往裏走。
“還有一事……”
聽到這四個字,縣尉胡髯一抖,語氣虛浮地道:“祢處士請講。”
鄭平附耳道之,縣尉泛白的臉色漸漸褪去。待聽完後,縣尉訝然問道:“此話當真?”
“事關祖輩之事,不敢造次。”
得到鄭平的保證,縣尉捋了把粗糙的長胡,鄭重道:“那便一齊記在案中。”
鄭平躬身一揖:“有勞縣尉。聽聞縣尉喜好馬酒,衡恰巧得一酒方,改日帶來請君鑒品。”
縣尉繼續摸長胡:“……祢處士客氣了。”
他倒不會把鄭平的客套話當真,只想早點把這尊麻煩送走。
若是鄭平真的送酒過來,他反而會更加惶恐:公事倒也罷了。和“許都公敵”表現出有私交的模樣,豈非嫌自己活得太長?
縣尉依舊視“祢衡”為猛獸,覺得他傲然自矜的模樣十分礙眼,可縣尉心中不免升出另一個奇怪的想法——
今天的祢衡,行事作風似乎沒有那麽讨人嫌?
不等縣尉想出個所以然,鄭平已飄然離去,去前還留下一句狂語:
“今日縣尉之面色,倒和堂外的大鼓如出一轍。下回若有人上門訴事,不如取了棒槌往縣尉臉上敲,定然鼓聲震天。”
縣尉:……
得了,還是那個祢衡。
臨別前被揶揄了一通,縣尉卻意外的并不怎麽生氣。
大概是祢衡從前劣跡斑斑,氣人的事跡太多,剛才的揶揄之言就好像毛毛雨,不痛不癢,反而讓他……神清氣爽。
——沒被用更難聽的話變着花樣辱罵,真是太好了(doge)。
縣尉叫來佐官整理案卷,自己走到後堂,朝坐案之人行禮。
“讓侍中、長令久候。”
坐在下首的縣令不好先行回話,他小心地看向上座的青年,小心地開口:
“令君……”
穿着一襲秋時朝服,更襯得面容如玉的青年星眸微擡,正是侍中荀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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