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狂士楚歌
一道龐大的身影疾速逼近,帶來呼嘯作響的風。
鄭平抱着孩童轉了一圈,正好避開蒲扇似的大手,同時不忘譏诮道:“不若撥開你面上的肥肉仔細看看,省得青天白日在這睜着眼睛說瞎話。”
抓人的手落空,壯漢不免有些驚異不定。他還未想出個所以然,鄭平的嘲諷緊随而至,氣得他面色漲紅,兩眼瞪得渾圓,悍如羅剎:
“你這猖狂小子,還不快放開我的侄兒!小心我将你的頭顱擰下來,當虎子(夜壺)用。”
鄭平面色微冷。見孩童被壯漢的大嗓門吓得一縮,他将溫熱的蒸餅放入孩童的手中,起身與壯漢對峙。
在行動的時候,他特意往前移了兩步,恰好擋在孩童身前,遮住壯漢不善的目光。
“我早聽過豬被屠殺時的嚎叫,你又何必特意在我面前表演?”
鄭平這一番話說得無比平淡,好似在陳述一個無聊的事實。可這不帶任何波瀾的描述,反而比高傲的辱罵更加讓壯漢惱怒。
眼見壯漢的表情逐漸陰鸷,欲将言語上的不講理轉化為行動上的不講理,鄭平收在袖中的手悄然合緊,扣住腰間的玉玦。
就在沖突一觸即發之際,不遠處的酒肆突然傳來某物“咣當”碎裂的聲響。
二人循聲望去,發現露天酒垆旁正倒着一只摔碎的陶碗。陶碗的上方,一個身穿芨紋常服的年輕士人右手微擡,那碎裂的陶碗正是從他的手上墜落。
年輕士人眼中未有幾分醉意,卻是敷衍地作出醉态,手肘支在酒垆上,手背托着颚骨,眉眼含笑,帶着幾分獨特的風流:“抱歉,一時手滑,擾了諸位的興致——這一番好戲看得入迷,不慎摔了酒碗。你們繼續,莫要理會我。”
說完,幹脆十指交疊,做出一副安然看戲狀。
壯漢本就瀕臨爆發,亟待一個宣洩口,年輕士人這一打岔,短暫地将他的惱火堵在臨界點。若是沒有後來的發展,壯漢這口惡氣指不定會就此癟下去,或者就地噴出。可年輕士人那看似随意、實則撩撥怒火的神态,以及那番看似平常、實則引人血脈贲張的看戲之言,都像是在壯漢瀕臨爆/裂的怒意中加了一根柴火,讓他“砰”地一聲爆發,一下子炸/裂了所有的理智。
鄭平就這麽驚訝地看着酒垆內的年輕士人三兩句話拉走了壯漢的仇恨值。
——這年頭,連拉仇恨的肉t都有人争着當嗎?
見壯漢撸起袖子,準備進酒肆給那個“看戲的”先來一頓肌肉套餐,鄭平不由将目光投向那個年輕士子。
年輕士子的臉上看不到任何類似于恐慌的神色,他仍閑散地抵着下颚,仿佛意識不到即将到來的危險。
鄭平又打量了一圈士子的身量,初步定義為“體格瘦削,疑似弱不禁風”。
為了避免發生慘淡的血光之災,鄭平只得“加大輸出”。
他叫住壯漢:“便是你羞愧難當,你也不必落荒而逃。”
氣沖沖的壯漢仿佛被強喂了一坨牛糞,他回過頭,用難以描述的眼神瞪着鄭平:
“被人當成耍戲之人,你竟還有心思在這與我掰扯?”
鄭平故作一副驚訝狀:“此處又無戲臺,何來百戲者?”
随即,他上下打量壯漢,唇角微揚:“倒是有一頭敦實的彘豬在此地左奔右突,驚擾行人,無怪乎引來側目。”
再一次被內涵的壯漢忍無可忍,新仇舊恨之下,他正想就近把這毫無口德的“祢衡”修理一頓,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噗嗤”。
壯漢:……
酒肆中的年輕士子以袖掩口,卻遮不住眉目間的笑意。
鄭平不禁多看了對方一眼,暗道這人竟頗得幾分有趣。
若對方真有掩飾的意思,剛才那句“噗嗤”就不會這麽清脆響亮了。響亮地嘲笑完,再掩袖作無事發生狀,當真一點誠意也沒有。
好不容易被祢衡重新拉回的仇恨,此刻又有大半回到年輕士子身上。
壯漢:好煩。這兩個人都特別欠,能不能一起打死?
壯漢的火氣在雙方來回拉仇恨的過程中,将他憋出了內傷,一時間竟發作不得。
年輕士子這才放下廣袖,斂去笑意,對壯漢說道:
“方才我在酒肆內,對外頭發生的一切盡看得一清二楚。祢處士确實不曾欺負你的侄兒,反而與他溫聲相談。你不分青紅皂白,無故橫加指責,甚至想要暴/起傷人,實乃不講道理。”
壯漢憋着氣的臉變得更紅。他像一條跳出河流的魚,張大了嘴,卻吐不出只言片語。
鄭平沒想到以“自己”如今的爛人緣,竟還有人見義勇為,替他說幾句公道話。冒到舌尖的話語一轉,沉入腹中。他索性作壁上觀,任由年輕士子與壯漢進行“友好交流”。
壯漢絲毫沒感受到“友好”二字。鬧了這麽一出,自以為挺身救侄,卻被橫加羞辱……他堅信兩人可恨,早已在心裏罵了數萬次,怎麽反過來成了他的過錯,這叫他如何受得了?
壯漢看向鄭平身後被擋得嚴嚴實實的身影,梗着脖子道:“你與祢衡沆瀣一氣,自然替他開脫。他祢衡是何許人?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凡有不入眼者,便橫加欺辱——我侄兒年幼,又愚頑憨癡,他祢衡若是沒有欺淩之心,為何要找我侄兒說話?”
這番強盜邏輯不免令人發笑。鄭平懶得與對方分辨所謂的“欺淩之心”,只冷聲道:
“我倒未見此童有任何憨癡之态,反倒是你,當着年幼後輩的面放肆惡語、不知所謂,你才是那‘愚頑憨癡’之人。”
孩童的心思單純而敏感,最忌此等仿佛斷定的貶低與挖苦。他剛才見孩童一直沉默,便暗中做了觀面與切脈,發現孩童并未有天啞之疾,而是孤僻使然。
若按照“世界外”的觀點,大約類似于現代的孤獨症。
壯漢不明就裏,本也無甚過錯。可當着一個并非真正癡傻的孩童,幾次三番地用“癡愚”、“憨傻”形容,實在令人心中不快。
壯漢見鄭平未替自己聲辯,反而替他的侄兒抱不平,與他冷語相譏,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坐在酒肆內的年輕士子莞然而笑,對壯漢道:“你确實‘愚頑憨癡’。倘使我的話不足為信,你何不問問你的侄兒?”
壯漢正想刺一句“他癡傻木讷,怎會知道祢衡有沒有欺負他”,卻聽見一直未說話的侄兒突然小聲地開口:
“祢處士……待人極好。”
此話一出,不止其他人臉色怪異,就連鄭平的神色也染上了少許微妙。
壯漢想要針對這句話的槽點好好地嘲諷兩聲,可他終究沒能成功。
一個矮小的男人形色匆匆,見到這邊的動靜,連忙跑了過來。
“從弟,你來得正好。”
原來,這個矮小的男人正是孩童的生父。壯漢一着他,立刻把剛才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祢衡過去便常常欺辱于你。我都還未找他算賬,他竟膽大包天,對我侄兒下手……”
壯漢想要獲得矮小男人的認同,喋喋不休的說了一堆話,并未發現自家從弟的眼神有少許飄忽。
鄭平與年輕士人皆注意到此人的異常。結合孩童的言行與壯漢的說辭,兩人都多少猜到是怎麽一回事。
矮小男人似乎怕極了祢衡,不敢附和自家堂兄的話。他打斷壯漢的發言,留下一句“弟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就飛快地抱了孩童跑離集市。
想要一展雄風,卻再次被打臉的壯漢:……
年輕士子朝鄭平招了招手。鄭平未做過多的猶豫,便走進酒肆,依照士子的邀請在他旁邊坐下。
“敢問士子如何稱呼?”
那人狡黠一笑:“‘捧卷念賦’者爾,不足挂齒。”
鄭平:……
這一聽就是祢衡損人的風格。搞了半天,原來碰頭的還是“仇家”?
鑒于祢衡得罪過的人太多,鄭平花了好幾息的時間,才想起這個“捧卷念賦者”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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