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狂士楚歌

祢衡來許縣還不到兩年,就憑借着出色的“業務能力”得罪了大半座城的人,拿下“許縣公敵”的成就。

鄭平早就做好随處被紅名的準備,可他沒有想到,其中竟然有一個被祢衡得罪的大人物,能不計前嫌,為他仗義執言,不僅主動分擔了仇恨值,還邀請他一起喝酒。

……不,倒也未必真的“不計前嫌”。此人主動邀請他坐下喝酒,才坐下沒幾秒鐘,屁股都還沒捂熱,就來一句“我是你口中‘只會誇誇其談的小人物’,不值一提”,怎麽看都帶着幾絲硝煙味。

要換成別的人,這個時候估計尴尬都快溢滿屏幕了。然而鄭平非比尋常,他不但不覺得尴尬,還自來熟地給對方倒酒。

鬧事的壯漢早已灰溜溜地離開,棚內酒客陸續離去,這個位子只剩下他們二人。

“此處無書卷,郭祭酒若有念賦的雅意,可當場默背一首,以助酒興。”

适才小小露出的鋒芒被不軟不硬地刺了回來,郭嘉非但沒有惱意,反而笑意更深:“嘉一時失言,還請莫怪。”

說完,執卮一敬。

鄭平正要給自己倒酒,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蓋住了杯口。

“我見祢處士面上有傷,不宜飲酒。”這麽說着,郭嘉叫酒家給鄭平盛上一碗滿滿的熱開水,“垆內常備熱湯溫酒,別的不說,清湯熱水總是管夠的,祢處士可盡情暢飲。”

郭嘉的話讓鄭平陷入迷之沉默。

現在他終于可以确定:郭嘉之前的那番仗義執言,絕不是不計前嫌的意思。以事實而論,郭嘉對他确實毫無敵意,甚至願意為他說句公道話,但要說什麽“有意結交”、“一見如故”,那是在想桃子吃。

估計郭嘉找他喝酒純屬一時心起,把人請進來後發現身上帶傷,就面不改色地讓他喝水,還說什麽“管飽”……縱是玩笑話,亦藏了幾分逗弄人的心思。

當然,從根本上而言,郭嘉并未有任何壞心,甚至出發點可以說是出自人道主義的關懷。然而鄭平從不是任人逗弄的個性,他認真打量郭嘉的面色,從白皙微醺的臉頰轉到泛着酒漬潤澤的菱唇,看了許久,直看得郭嘉後背發毛。

“……祢處士莫不是想打嘉一頓吧?”

聽聞祢衡生有狂病,時常激烈狂語不說,偶爾還會脫衣服擊鼓,敲得震天響。

雖然沒聽說過他有打人的劣行,但若是他真有狂病,突然腦子一熱,意興上頭,把他當做堂鼓打怎麽辦?

鄭平對郭嘉的“奇思妙想”一無所知,但若他能聽到郭嘉的心聲,他勢必要回上一句:朋友,你的擔心不無道理,因為祢衡他還真有狂病。

根據歷史記載,孔融非常喜愛祢衡的才華,多次向漢獻帝與曹操舉薦祢衡。曹操吃了孔融的安利,幾次想要任用祢衡,都被祢衡用“我有狂病”的理由推卻。

祢衡的狂病不止表現在他對曹操的拒絕上,還表現在他對曹操三天兩頭的辱罵上。

這讓曹操怎能不氣。

許都的衆人,包括曹操在內,都以為祢衡是借着“狂病”的理由放肆,到處胡言亂語,鬧得雞犬不寧。

只有祢衡自己與了解他的孔融知道:祢衡他是真的有病。

所謂的“患有狂病”,其實是一句大真話。

無論是西方醫學還是中醫理論,都對狂病有着詳細的介紹。

簡單來說,狂病就是一種間歇性、多發性疾病。發作時情感、行為、思維均可能不受控制。

什麽一邊瘋狂罵人一邊摔盆掀桌子,突然脫掉衣服學大猩猩捶胸還仰天大笑,爬到屋頂上跳迪斯科……這都是常規操作,比起以上幾種,祢衡表現出的還真只是小兒科——

他就只是腦子一熱,不管時間地點人物劇情地罵人罵了個爽而已。

可惜就這個“只是”,斷送了他年輕而才華橫溢的生命。

祢衡并非不懂自己的處境,他在輾轉流離之際,以《鹦鹉賦》體物寫志,早已将自己的困厄與結局看得明明白白。

但他的狂病久而不愈,就算一時克制住了沖動,也無法抗衡發病時的燥亂,即使已看見主事者眼中的殺意,依舊無法停下瘋狂謾罵的口舌。

鄭平早在昨日把脈之際,就已将這具身體的暗疾查探得一清二楚。幸而他的天性與常人不同,又以局外人的身份占據此間,因此,面對身體時不時因他人挑撥而升起的煩躁與暴動,他暫時能夠冷眼旁觀,不受壓制。

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若放任這狂病不理,不加以醫治,他也不保證自己不會有朝一日受到影響,真做出無端打人這種事。

此時,旁邊的郭嘉見自己一句話落下,半天沒得到回複,而對方的眼神竟逐漸變得深沉——本來只是玩笑意居多,準備用不着調的話緩解氣氛的郭嘉亦陷入了難解的沉默。

……不會是真的吧?

一時之間,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凝滞了一般。好似有一陣冷風從二人腳邊刮過。

郭嘉唇角的笑只存在了短暫的僵硬,很快便恢複如常:

“你……不若喝水冷靜下?”

鄭平忍住噴笑的沖動,面無表情地舉起陶碗,順着郭嘉的建議喝了幾口。

随後,他用袖口拭幹唇角的水漬,繞開剛才的話題:

“衡之所以端詳細視,只是為了替君望脈。”

他與郭嘉不熟,便省去了把脈的接觸,直接用“望”來診脈。

然而,光只是用看這一項,他便瞧出了郭嘉身上的許多不妥。

“郭祭酒可知,人與人之間千差萬別,對于某些人而言,這酒只是穿肚之物,飲過便是飲過了……可對于另一些人而言,酒不啻于穿腸毒藥,飲一口,這毒便入骨髓一分?”

一直含在唇梢的笑意淺淡了幾分,郭嘉垂下烏黑的眼睫,再次為自己斟了一杯,不辨語氣地說道:

“未曾想到,祢處士竟還有回春之能。”

他将酒一飲而盡,順勢伏在垆上作休憩狀:

“酒氣上頭,我且睡上一覺。祢處士不若自便?”

鄭平喝了一肚子的水,面不改色地起身:“恕衡先行告辭。”

即将走出酒肆的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郭嘉宛若低嘆的話語:“你昨日那番鬧騰,可将司空氣得不輕……那位到底不是聖人,你可要做好準備。”

鄭平停下腳步,偏過頭,看向正伏在土垆上,只露出一雙烏黑雙目的郭嘉。

而後,鄭平彎起眼簾,展開一道帶着幾分疏狂的笑:

“被反複在震怒的邊緣試探,就算是頭笨驢,也該亮蹄子踢人了。”

他将郭嘉的提醒留在身後,快步離開集市,搭車回到自己的屋舍。

還沒進入院門,鄭平就被一隊衛兵攔下。

“平原祢衡,司空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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