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狂士楚歌
無需細說,只這麽幾個字,孔融便大致猜出了前因後果,沉着一張臉不再多語。
衛兵們不過是傳命者,各自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發一言。他們早聽說過祢衡的“兇名”,此刻見對方行走間似閑庭闊步,毫無躁動之意,明知郗侍中來者不善,卻沒有當場發作,平靜有餘,一個個心中皆有幾分驚訝。
鄭平并不在意旁人眼中的自己,他這副閑适的模樣也不是裝出來的。
對于此番明晃晃的碰瓷事件,他絲毫沒放在心上。
會以身犯險,被沖動驅使,親自動手想要撞他入水的蠢人,即便事後再怎麽描補,也堵不上所有的漏洞,做到天衣無縫。
幾人回到司空府,早一步回來複命的衛兵帶着曹操的吩咐前來迎接,引他們去中堂旁邊的耳房。
按理說這兒是司空府,出事的又是侍中之子,在郗侍中明确要求“對口風”的情況下,為表重視,曹操該作為主事人在中間坐鎮。
然而領路的衛兵卻告訴他們,曹操突犯頭疾,下不了床,點了二公子曹丕為主事人,局中斡旋。
鄭平唇角的細勾變得玩味。
之前拿字謎恐吓自己的時候還好好的,只這麽一會兒工夫就突犯頭疾了?
祢衡從來不是懂得讀空氣的人,鄭平也沒有改變人設,給人留臉面的想法。
他狀若感慨地道:
“司空這病來得還真是巧。比雉雞下蛋還快。”
旁邊的孔融在瘋狂地對他打眼色,鄭平視若未見,到底沒說出更出格的話。
孔融放下了一半的心,衛兵們也暗自舒了口氣。
誰都知道司空這病有幾分蹊跷:二公子今年不過虛歲十二,雖然已随司空去過幾回戰場,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若是別的事就罷了,今日的事确有幾分特殊,讓二公子處理……總歸讓人由不得不多想。
再一想到昨日的事,以及曹操近日對祢衡的厭惡,衛兵們紛紛在心裏給祢衡點了根蠟燭。
祢衡不知道這些衛兵已經在心底給他點了一支蠟燭隊列,一人當前,擡腳邁入了耳房。
入秋的水到底透着些許寒意。聽說那位郗小郎君雖然略通水性,但因為猝不及防地墜湖,多少受了點驚吓,還嗆了幾口冷水,救上來後,被就近安排到離湖最近的耳房醫治,以免真着了涼。
鄭平幾人過去的時候,耳房裏已燒起了碳盆,烘得熱騰騰的,讓人煩悶不适。
一絲異茫自鄭平眼中飛快地劃過。
狂病者,多有五志過極之症,所謂的躁動狂暴,都是由一個“火”字引起的。
按照中醫的理論,就是陽氣過烈,暴折難洩,極其容易動怒。
任何刺激“火”氣與怒意的因素,都容易誘發狂病的發作。
這被碳烘烤得又幹又燥的房間,正巧極易引發“痰火”。
秋日并不算太冷,縱然在水中泡了會兒,一碗姜茶,一床被衾已然足夠,實不必燒碳。
可這房中卻烤得十分燥熱,不知是郗侍中過于重視親子,關心則亂,還是……
鄭平入門不久,孔融慢他一步跟了進來。
裏頭的牆角,正有一個中年男子在給榻上的少年喂藥,旁邊的三重茵席上坐着一個年齡不大,卻十分沉穩的少年,正是曹操的二子,曹丕。
曹丕見孔融前來,起身見禮。
他雖年幼,又無官職爵位在身,卻無人敢輕慢。衆人包括孔融在內,皆喚了聲二公子,雙方見過禮,便見榻邊的郗侍中給郗小郎君喂完最後一口藥,将藥盞放到一邊,姍姍起身。
他的臉色有些陰郁,但曹丕就在身邊,郗侍中到底不好拿喬,在各自見禮後,無視了他點名要找的祢衡,把視線放到與他一直不睦的孔融身上。
“孔北海,貴人事忙,常不得空相見,今日怎有閑情來此?”
祢衡性傲,若是原主在此,被碳盆激起一身燥氣,又當面被郗侍中如此忽視,鐵定當場就發了脾氣。
而郗侍中言語中對孔融的幾分陰陽怪氣,勢必會成為加大火力的風,把他的怒火點到最高,不管不顧地暴起發狂,破口大罵。
然而在此地的是鄭平。以他的自制力與心智,郗侍中的這些小手段就是幼兒園挑撥的水準,不但讓他提不起勁,還無聊透頂。
孔融得到那句“孔北海”,臉色當即就變得不好看起來。
誰都知道他如今投靠了曹操,任職少府,旁人皆尊稱他為孔少府。所謂的孔北海,是他過去的舊稱——他曾出任北海相,故得此稱謂。
若是過去,別人稱呼他為“孔北海”,那是一種尊敬;可在他投靠曹操的當下,用“孔北海”來稱呼他,就是一種羞辱了。
兩年前,孔融所轄的北海被袁譚攻占。孔融激戰數月而不敵,敗走山東。
因為當時妻兒未能與他一同逃出,這點被他的政/敵緊抓着攻讦,時不時地刺他一下,就連兵敗前在流矢亂飛的城中讀書自若的事都被拿來取笑,成了他無能退敵,只會裝逼的證據。
當時為了這件事,祢衡早下場撕了一回,當場把對方的門人與從屬罵到自閉。
因此,哪怕祢衡身上沒有任何官職,又年紀輕輕,無所倚仗,卻仍然得了這些人的注意,惡名傳遍了全城。
後來即便是孔融煞費心思寫了一份《薦祢衡表》,也未讓衆人有多少改觀。身負名刺的祢衡在“人才市場”上受到冷落,無人問津,最終甩袖而走,對建議他投奔司馬朗、荀彧等人的路人說出“殺豬賣酒”、“借面吊喪”的狂妄之語。
孔融一直對此倍感自責,想盡辦法向天子與許都的實際話事人宣揚祢衡的才情。卻未料到祢衡驕傲而敏銳,得知曹操抛來的橄榄枝是因為孔融,而非真正折服于自己的才情,便故意用狂病推托,言辭中多有不敬。
這些不敬之語,又被“好事者”傳到曹操的耳中。
關于這些糾纏的因果與彎繞,孔融未必全部知曉。
但他到底曾為一國之相,對于某些人的手腳,他多少能察覺一些。
此時郗侍中一句“孔北海”,立時激起新仇舊恨。
孔融欲予反擊,又擔心摯友被他激怒,再發狂病。他拉住鄭平的衣袖,正準備小聲地提醒他“莫要理會”,卻聽鄭平輕輕地笑了一聲。
“郗小兒,你叫我來——究竟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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